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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朧 鳥朦朧 第8頁

作者︰瓊瑤

靈珊站在那兒,呆望著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簡單,沒有絲毫傳奇性,但是,她卻覺得自己被感動了,被他語氣里那種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淒愴所感動了。她想說什麼,喉嚨里啞啞澀澀的,她竟吐不出任何聲音。好一會兒,他驟然回過頭來,眼圈紅紅的,煙霧罩著他,他整張臉都半隱藏在煙霧里。「好了!」他簡捷的說︰「你可以走了。」

她瞪著他。「你的父母呢?」她問。

「他們在南部,我父親在高雄煉油廠工作。」

「為什麼不把楚楚交給你的父母?」

他陰鷙的凝視她。「我已經失去了妻子,難道還不能和女兒在一起嗎?我是父親,我不把她交給任何人!」

他走到桌邊,熄滅了煙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的把手壓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們兩人對視著。「楚楚需要一個清醒的父親。」她低語。

他放開了酒杯,望著她。然後,他坐進了沙發里,疲倦的伸長了腿,把頭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覺的染白了窗子,她忽然驚醒過來,自己在干什麼?竟在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對他看去,想向他道別,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深秋的早晨,夜涼似水。她遲疑了一會兒,就悄悄的走向走廊,推開走廊里的第一扇門,果然,那是間臥室,床上,整齊的折疊著毛毯,她走進去,從床上取了一條毛毯,忽然間,她怔住了。

在床頭的小幾上,放著一個鏡框,里面是一張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鏡框,鏡框里,一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少女,正站在一塊岩石上,迎風而立,長發飄飛,那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嫵媚。靈珊仔細的凝視這少女;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風姿萬種而媚態橫生。她從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麗的母親,怪不得韋鵬飛對她這麼一往情痴而念念難忘。為什麼有情人不能長相聚首?為什麼這樣年輕可愛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一時間,竟恨起命運的不公平,和上帝的無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處,她才發現那照片下面,題著兩行小字,由于字跡和照片的顏色相混,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那兩行字寫的是︰「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好個「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這顯然是韋鵬飛後來題上去的,怎樣一份斬不斷、理還亂的深情呵!她輕輕的嘆口氣,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廳里來。

悄悄的移到沙發邊,她打開毛毯,輕輕的蓋在韋鵬飛身上。韋鵬飛的頭側了側,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繼續沉睡,她站在那兒,靜靜的凝視了他一會兒,他睡得並不安穩,那眉頭是緊蹙著的。難道連睡里夢里,他仍然「攢眉千度」嗎?她再嘆了口氣,關上了燈,轉身走出了韋家的大門。

天已經完全亮了,她摔摔頭,竟不覺得疲倦。家里的大門關著,她想,回去準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頓訓話了!但,即使挨頓罵,似乎也是值得的,在這一夜里,她彷佛長大了不少,最起碼,她了解了兩句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第五章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靈珊因為有位同事請婚假,她又兼了兩班上午班的課,所以,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許多。好在,無論怎樣忙,不過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戲、畫圖、折紙飛機……工作的性質,仍然是很輕松的。然後,那個星期一的早晨,韋鵬飛牽著韋楚楚的小手,來到了「愛兒幼稚園」里。這是靈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韋鵬飛,他穿著件白襯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條咖啡色的長褲,胳膊上還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陽光里,大踏步而來,看起來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靈珊用一種嶄新的感覺迎接著他,不自覺的帶著驚奇的神情。他沒有酒味,沒有暴躁易怒的壞脾氣,就好像月兌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而楚楚呢?干干淨淨的穿著件小紅毛線衣,紅呢裙子,頭上還戴著頂紅呢帽,她揚著那長長的睫毛,閃亮著那對靈活的眼珠,俏生生的站在那兒,像童話故事中所畫的「小紅帽」。

「我已經把阿香找回來了,」韋鵬飛站在校園的陽光下,微笑的望著她,那笑容中帶著抹屈服和順從,還有份討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這兒來,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話。」「你應該听的,是不是?」靈珊微笑著問,揚著睫毛,陽光在她的眼中閃亮。「我打包票,我們會把你的女兒照顧得很好。」「別說‘我們’,」他率直的說,眼光緊緊的盯著她。「我只信任你,因為你在這兒,我才送她來!」

「你應該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談教育!」他又開始「原形畢露」了,魯莽的打斷了她,他很快的說︰「不要和我談這麼大的題目,我只是個小人物,最怕大問題!」

她希奇的望著他。「你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犧牲者!」他冷冷的接口。

「我听說你是一家大工廠的工務處處長,你負責整個工廠的生產工作。」「是的,怎樣呢?」「如果你不學,怎能當工務處處長?」

「不當工務處處長,又有什麼不好?」他盯著她問︰「了不起是窮一點,經濟生活過得差一點,我告訴你,在這世界上,沒當工務處處長,而生活得比我快樂充實的人,比比皆是!」

「你把你的不快樂,歸之于受教育嗎?」靈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你知道人類的問題在哪里?人類是最容易推卸責任和不滿現狀的動物!」「哈!」韋鵬飛輕笑了一聲,眼楮映著陽丕亮晶晶的注視著她。「假若不是因為我認識你,我會把你看成一個唱高調的人!教育問題,人類問題……你想做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嗎?」「你錯了。」她坦率的迎視著他的目丘「我從沒有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只是面對自己的問題,我不找借口,我不怪命運,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著彎兒罵人嗎?」

「不。」她誠懇的低語。「我只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樂而樂!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說我在唱高調了,你……」她抬眼看他,眼里是一片溫柔、寧靜、與真摯。「忘記那些不快吧,好嗎?你擁有的東西,比你失去的多,你知道嗎?」

他震動了,在她那誠摯的目光下所震動了,在她那軟語叮嚀下所震動了。他正想說什麼,她已牽過楚楚的手,微笑著說︰「你給她辦好入學手續了嗎?」

「是的。」「那麼,我要帶她去上課了。楚楚,和爸爸說再見!」她回頭看他,對他揮揮手。上課鐘響了,楚楚也回頭對他揮手。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兒,目送她們手拉著手兒走進教室,直到她們兩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他仍然佇立在那兒。佇立在那秋天的,暖洋洋的陽光下。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子,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天藍得刺眼,白雲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亮,他忽然覺得滿心歡愉,滿心漲滿了陽丕漲滿了某種說不出來的快樂。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身邊,有股甜甜的幽香繞鼻而來,他看過去,才發現那兒種著一棵桂花,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彌漫在空氣中,薰人欲醉。他走過去,伸手摘下一把桂花,耳畔,教室里開始傳出孩子們喜悅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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