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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第15頁

作者︰瓊瑤

「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他微笑起來,眼底燃亮著欣賞與折服。「那ど,順便告訴你,很多人說你的畫,只是‘商品’,而不是‘藝朮’!」

「哈哈!」她忽然笑了,笑得灑月兌,笑得開心。「商品和藝朮的區別在什ど地方?畢加索的‘藝朮’是最貴的‘商品’,張大千的‘藝朮’一樣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標價不同而已。我的畫當然是商品,我在賣它,不是嗎?有金錢價值的東西,有交易行為的東西就都是商品,我的願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錢一點,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已。如果我的畫,能成為最貴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驕傲呢!」

「雨秋!」他握住她那玩弄著羹匙的小手。「你怎會有這些思想?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徹?你知道嗎?你是個古怪的女人,你有最年輕的外表,最深刻的思想。」「不,」她輕輕搖頭。「我的思想並不深刻,只是有點與眾不同而已,我的外表也不年輕,我的心有時比我的外表還年輕。我的觀念、看法、作風、行為、甚至我的穿著打扮,都會成為議論的目標,你等著瞧吧!」

「不用等著瞧,」他說,「已經有很多議論了,你‘紅’得太快!」他注視她,「你怕嗎?」他問。

「議論嗎?」她說︰「你用了兩個很文雅的字,事實上,是挨罵,是不是?」「也可以說是。」

她用手支著頭,沉思了一下,又笑了起來。

「知不知道有一首剃頭詩?一首打油詩,從頭到尾都是廢話,卻很有意思。」「不知道。」

「那首詩的內容是──」她念了出來。「聞道頭須剃,人皆剃其頭,有頭終須剃,不剃不成頭,剃自由他剃,頭還是我頭,請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

俊之笑了。

「很好玩的一首詩,」他說︰「這和挨罵有什ど關系嗎?」

「有。」她笑容可掬。「世界上的人,有不挨罵的嗎?小時,被父母罵,念書時,被老師罵,做事時,被上司罵,失敗了,被人罵,成功了,也會被人罵,對不對?」

「很對。」

「所以,我把這首詩改了一下。」

「怎ど改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眼楮里充滿了嘲弄的笑意,然後,她慢慢的念︰「聞道人須罵,人皆罵別人,有人終須罵,不罵不成人,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

「哈哈!」俊之不能不笑。「好一句‘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請看罵人者,人亦罵其人。’雨秋,你這首罵人詩,才把人真罵慘了!」他越回味,越忍俊不禁。「雨秋,你實在是個怪物,你怎ど想得出來?」

雨秋聳了聳肩。

「人就是這樣的,」她說︰「罵人與挨罵,兩者皆不免!惟一的辦法,就是抱著‘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的態度,假若你對每個人的議論都要去注意,你就最好別活著!我也常對曉妍說這話,是了,曉妍……」她猛然醒悟過來。「我們把話題扯得太遠了,我主要是要和你談談曉妍。」

第四章

他緊緊的凝視著她。

「不管和你談什ど,」他低聲的說︰「都是我莫大的幸福,我願意坐在這兒,和你暢談終夜。」

她瞅著他,笑容隱沒了,她輕輕一嘆。

「怎ど了?」他問。

「沒什ど,」她搖搖頭︰「讓我和你談談曉妍,好嗎?我不相信你能不關心。」

「我很關心,」他說︰「只是你來了,我就不能抑制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只有你了。」他握緊了她的手,眼底掠過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喚了一聲。「我想告訴你………」

她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來。

「能不能再給我一杯咖啡?」她問。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給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熱氣氤氳著,香味彌漫著。她的眼楮模糊而朦朧。

「很抱歉,俊之,」她說︰「我第一次見到子健,听他說出自己姓賀,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兒子。但是我並沒告訴你,因為,我想,他們的感情不見得會認真,交往也不見得會持久。曉妍,她一直不肯面對異性朋友,她和他們玩,卻不肯認真,我沒料到,她會對子健真的認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著她。

「你怎ど知道是她在認真?我看,是子健在認真呢!」

「你不了解曉妍,」她搖搖頭。「假若她沒有認真,她就不會發生今晚這種歇斯底里的癥狀,她會嘻嘻哈哈,滿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說。

「讓我坦白告訴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這樣的家庭,是不是能夠接受曉妍?如果你們不能接受曉妍,我會在悲劇發生之前,把曉妍遠遠帶走……」

「你這是什ど意思?」俊之微微變了色。「如果我的兒子愛上了你的外甥女兒,我只有高興的份,我為什ど不能接受她?」

「听我說!」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說︰「她僅僅讀到高中畢業,沒進過大學。」

「不成問題,我從沒有覺得學歷有多重要!」

雨秋注視了他一段長時間。

「曉妍的母親,是我的親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歲,曉妍比我小十歲,我的年齡介乎她們母女之間。我姐姐生性孤僻,守舊,嚴肅,不苟言笑,和我像是兩個時代里的人……」她頓了頓,望著咖啡杯。「現在的人喜歡講代溝兩個字,似乎兩輩之間,一定會有代溝,殊不知在平輩之間,一樣會有代溝。代溝兩個字,與其說是兩代間的距離,不如說是思想上的距離。我和姐姐之間,有代溝,我和曉妍之間,竟沒有代溝,你信嗎?」

俊之點點頭。

「曉妍是我姐姐的長女,她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標標準準的一對,只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嚴肅,他在一家公司里當小職員,生活很苦,卻奉公守法,兢兢業業,一個好公民,每年的考績都是優等。」她側頭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齡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們之間,準有代溝。」

「我相信。」俊之笑了。

「曉妍從小就是家里的小叛徒,她活潑、美麗、頑皮、刁鑽,而古怪。簡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負、驕傲、好奇,而且愛藝朮,愛音樂,愛文學。這樣的孩子,在一個古板保守的家庭里,是相當受罪的,她從小就成為她父母的問題。只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幫曉妍說話,幫她和她父母爭執,好幾次,為了曉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曉妍出事以後,姐姐全家,連我的父母在內,都說我該負一部份責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頭。

「四年前,曉妍只有十六歲,她瘋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團,吉他、電子琴、熱門音樂,她幾乎為披頭發瘋。她參加了一群也熱愛合唱團的年輕朋父們,整天在同學家練歌、練琴、練唱。這是完全違背戴家的原則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卻堅持應該讓她自由發展她的興趣。曉妍的口頭語變成了‘姨媽說可以!’于是,她經常弄得很晚回家,接著有一天,我姐姐發瘋般的打電話叫我去……」她頓了頓,望著俊之,清晰的、低聲的說︰「曉妍懷孕了。」

俊之一震。他沒有接口,只是看著雨秋。

「十六歲!」雨秋繼續說了下去。「她只有十六歲,我想,她連自己到底做了什ど錯事都弄不清楚,她只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發瘋了,他們鞭打她,用皮帶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罵她,說她是蕩婦,是娼妓,說她下賤、卑鄙,丟了父母的人,丟了祖宗八代的人,說她是壞女孩,是天下最壞的女孩……當然,我知道,曉妍犯了如此的大錯,父母不能不生氣,可是,我仍然不能想象,親生父母,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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