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彩雲飛 第45頁

作者︰瓊瑤

接著的日子里,小眉發現自己竟期待著青雲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熱心的計劃著第二天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腳步不再滯重,心情不再抑郁,歌聲不再晦澀。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歌有了意義,有了生命,有了價值。每晚,當她走上台去的時候,她總習慣性的要問問劉小姐了︰「那個人又來了嗎?」

當答案是肯定的時候,她的歌聲就特別的柔潤,特別的悠揚,她的眼楮特別的亮,特別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別的歡愉,特別的喜悅。她唱,熱烈的唱,她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著。當答案是否定的時候,她的歌聲就變得那ど淒涼而無奈了,大廳里也黯然無光了,她的心也閉塞了。她唱,機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靈,僅僅用她的嘴和喉嚨。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在歌聲里,小眉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夜,冬天消逝,春天來了。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悅,和這種嶄新的、溫暖的季節帶來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輕,她正擁有著讓人欣羨的年齡,她發現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離開歌廳,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種大庭廣眾里作機械化的獻唱,她願意她的歌是屬于某一個人的。某一個人!誰呢?她沒有一定的概念,只是,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風里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綻放著,欣然的渴求著雨露和陽光,但是,雨露和陽光在那兒呢?

每晚,她唱完了最後一場,在深夜的寒風中回到她那簡陋的、小小的家里。家,這是讓許多人得到舒適和安慰的所在,讓許多人在工作之余消除疲勞和得到溫暖的所在。可是,對小眉而言,這個「家」里有什ど呢?三間簡簡單單的、日式的房子,原來是榻榻米和紙門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裝成地板和木板門了,這樣,最起碼可以整潔一些,也免得父親在醉酒之後拿紙門來出氣,撕成一條一條或打出無數的大窟窿。三間屋子,小眉和父親各住一間,另一間是客廳──很少有客人來,它最大的功用是讓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讓父親在那兒獨斟獨酌以及發發酒瘋。父親,這個和她相依為命的親人,這個確實非常疼愛女兒,也確實很想振作的男人,給予她的卻是無盡的憂愁、淒苦,和負擔。唐文謙在不喝酒的時候,腦筋清楚的時候,他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會握著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說︰「女兒,我告訴你,我會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來,好好的工作賺錢,讓你能過一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兒,我允諾你!從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從頭開始!」

小眉淒然的望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知道,這種允諾是維持不了幾分鐘的。果然,沒多久,他就會拎著酒瓶,唱著歌從外面回來,一面打著酒呃,一面拉著她的衣袖,高聲的喊著說︰「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個大……大……大音樂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的曲子,交響樂,朔拿大,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開始演奏了起來,一會兒自己是鼓手,一會兒是鋼琴師,一會兒又拉小提琴……忙得個不亦樂乎,用嘴模仿著各種樂器的聲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疲倦征服了他,倒頭入睡為止。

他就這樣生活在夢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惱,他難過,他慚愧,他痛苦,他會自己捶打自己的頭,抱著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說自己是個一無用處的廢物,說小眉不該投生做他的女兒,跟著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時不遇,又埋怨著小眉的母親死得太早,說小眉怎ど這樣可憐,從小沒有母親疼,母親愛,又踫著這樣個不爭氣的父親,直鬧到小眉也傷心起來,和父親相對抱頭痛哭才算完了。

這樣的家里有慰藉嗎?有溫暖嗎?是個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嗎?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時父親已經在酒後入睡了,有時正在家里發著酒瘋,有時根本在外喝酒沒有回家。不管怎樣的情形,小眉總是「逃避」的躲進自己的小房間里,關上房門,企圖把家里的混亂或是寂寞都關在門外,但是,關在門里的,卻是無邊的淒苦,和說不出來的一份無可奈何。

春天來了,窗前的一株梔子花開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氣息。小眉喜歡在靜靜的深夜里,倚窗站著,深深的呼吸著夜空中那縷繞鼻而來的梔子花香。她會沉醉的把頭倚在窗欞上,閉上眼楮,讓夜風輕拂著自己的面頰,享受著那一瞬間包圍住她的,「春」的氣氛。同時,幻想一些虛無縹緲的事情,那些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總是隱隱約約浮著一張臉孔,一張年輕的,男性的,有對熱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臉孔,和這臉孔同時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畫,一些畫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

這種幻想和沉醉總是結束得很快的,然後,睜開眼楮來,屋里那份寂寞和無奈就又對她四面八方的涌來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會發現,她手中掌握著的,只是一些拼不攏的、破碎的夢,和一些壓迫著她的、殘酷的現實。

于是,她嘆息一聲,輕輕的唱了︰「心兒冷靜,夜兒淒清,魂兒不定,燈兒半明,欲哭無淚,欲訴無聲,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好幾天沒有去過青雲了。雲樓曾經一再告訴自己,他去青雲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那兒找不到他所尋覓的東西。但是,他仍然很難抵制青雲對他的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樣的冷清,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苦和漫長。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雲,算準了小眉歌唱的時間,去聆听她的幾支歌。小眉,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看著她在那兒唱,他有時依稀恍惚的把她當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時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卻覺得她的歌對他有種神奇的力量,它撼動他,她的人也撼動他。看著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貫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著「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他就覺得心里酸酸楚楚的涌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她那份剛直,和她那份感懷自傷的無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雲彩,如今,這朵雲彩是飛走了,卻另有一個女孩唱著「我是一片流雲」出現了,這片燦爛的、美麗的、旖旎的彩雲也會飛嗎?將飛向何處呢?于是,他會想起納蘭詞中的兩句「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而感到一份難言的愴惻。又于是,他會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和小眉之間是溝通的,覺得小眉知道他在這兒,而在唱給他听。就在這種吸引力之下,整個寒假,他幾乎天天去青雲,直到春天來了。

新的學期開始了,生活驟然忙碌了起來,與忙碌一起來臨的,是經濟的拮據。他幾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廳的二十五元票價並不是一個小數字。開學後,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畫筆,和畫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費了太多的金錢。「青雲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訴自己,這次是鄭重而堅決的。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