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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船 第39頁

作者︰瓊瑤

湘怡走進客廳,扭開唱機,放上一張水上組曲,音樂琳琳朗朗的流瀉出來,縈繞于初夏的夜色里。小茶幾上的玫瑰放著幽香,花園里的蟲聲唧唧。夜,永遠有著它神秘的、難解的魔力,會使溫馨的更加溫馨,而寂寞的更加寂寞。水上組曲、韓德爾、巴哈、貝多芬、托斯卡尼尼、海飛滋、門德爾松……

湘怡不知道自己在胡亂的想些什麼,而夜卻在音樂家的音符下滑過去了。

深夜,一家人全睡了。也可能有人在無眠的挨著長夜,但,最起碼,這幢住宅靜得沒有絲毫聲息。湘怡倚著臥室的窗子,靜靜的坐著,她听到院子里樹葉墜地的聲音,巷口餛飩擔敲梆子的聲音,以及遠處屋頂上一只夜游的貓在呼喚的聲音……只是沒有嘉文回家的聲音。她膝上放著一件未完工的嬰兒服裝,卻無心于針線。時間在期待中變得特別滯緩,思慮卻相反的在每一秒中里紛至沓來。他到何處去了?會不會出了事?車禍?生病?還是流連于某種場合樂而忘返?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于,大門有了動靜。湘怡凝神傾听,鑰匙在鎖孔中轉動,大門開而又闔。是的,嘉文回來了。她听到了腳步聲踩在花園的碎石子路上,放下了嬰兒衣服,她從椅子里跳了起來,看看手表,已經一點多鐘。免得驚醒老人起見,她輕悄而迅速的走進客廳,打開客廳通花園的玻璃門。嘉文果然站在門外,月光下的臉色顯得蒼白,一向清亮的眼楮晦暗而疲倦。

「怎麼這樣晚回來?」湘怡低低的問,沒有等答覆,就又催促的說︰「快進來,不要吵醒了爸爸和嘉齡。」

嘉文一聲不響的走進臥室,把領帶從脖子上扯下來,拋在床上,身子就沉重的倒進椅子里。湘怡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布滿紅絲的眼楮和氣色不佳的臉龐,他遭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了?走過去,她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吃驚似的說︰「你冷了,這麼晚回來,應該多帶件衣服。」

「我不冷,還熱得很呢!」嘉文有些煩躁的用手抹抹臉。

「晚上到那里去了?」湘怡柔聲的問,怕過分追問他的行蹤會使他不高興。

「有朋友請吃晚飯!」嘉文簡單的說。

吃晚飯?吃晚飯又何至于吃到半夜一點鐘!但是,湘怡不想再追問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願成為一個干涉丈夫一舉一動的妻子,許多失敗的婚姻就由于妻子過分嘮叨和專權。不過,等待和擔心的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她走開去整理床鋪,一面說︰「以後晚回家,先打個電話給我好不好?免得我著急。」

「急什麼呢?」嘉文打了個哈欠,淡淡的說︰「又不是小孩子會迷路!」

湘怡不再多說什麼,鋪好了床,她回過頭來問︰「要不要洗個澡再睡?我去幫你燒洗澡水,這麼晚別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洗澡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的揉了揉額角︰「有吃的東西沒有?我餓得要命!」

想必那位請吃飯的朋友不夠慷慨。湘怡急忙說︰「有,有。我幫你留了一碟炒肉絲,沒有湯,這樣吧,給你下一碗肉絲面好不好?」

「好吧,什麼都行!」

第七章

湘怡躡手躡腳的到了廚房,幸好煤球爐還有余火,加上兩塊炭,她用最快的速度作了一碗面出來。端到臥室里,嘉文看來已經十分不耐了。

「等不及了?」湘怡笑著問︰「沒辦法,火一直上不來。趕快吃吧!」

嘉文坐在桌子旁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湘怡把椅子搬到他身旁,津津有味的看他吃。她喜歡看他饑餓的樣子,就像許多母親喜歡看孩子的饕餮一樣。嘉文把一碗面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精神立即振作了許多,心情也開朗了,用手巾擦了擦嘴,他滿意的抬起頭來,望著坐在一旁的湘怡。燈光下,湘怡的臉沉靜秀氣,眼楮柔情脈脈,他的良知一動,有些為自己的晚歸抱歉起來。

「湘怡,」他凝視著她,溫存的說︰「你真好。」

一句沒有粉飾的,直截了當的評語,卻使湘怡一陣心跳而臉紅了。站起身來,她步到嘉文身後,把兩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的說︰「只要你喜歡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嘉文。」

嘉文被那深情款款的語氣所感動了,回轉身子,他摟住了湘怡的腰,後者那藏在睡袍下的臃腫身段更提醒了他,對一個孕婦來講,深宵等門一定太疲倦了。他歉疚的,帶著些稚氣的激動說︰「以後我一定不這麼晚回家,湘怡,你猜我到那里去了?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但是你這麼好,我不能對你隱瞞,我是……」

湘怡一把握住了嘉文的嘴,用一對受驚的眸子瞧著他,緊張的說︰「別講!嘉文,如果你去了什麼壞地方,還是不要告訴我吧!我寧可不听!」

「不過,」嘉文掙開了湘怡的掌握,固執的說︰「我一定要告訴你,要不然我會睡不著覺。湘怡,我對不起你,讓你這麼晚還為我等門,而我卻……卻……在外面荒唐,我是受了魔鬼的引誘!……」

「別說吧!嘉文,請你不要說!」湘怡低喊,祈求的看著嘉文,臉色發白了。「我什麼都不要听,我也不怪你,這麼晚了,還是睡覺吧,好不好?」

「可是,你一定要听我!湘怡。」嘉文那孩子氣的固執一發,就絕不肯改變。「我並不是本心要學壞,完全是小張和小陸兩個人死拖活拉的要我去,我也知道這不是好事情,可是,到時候就身不由主的跟他們去了!……」

「老天!」湘怡喊了一聲,決心面對現實了。「你痛快點說吧,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

「跟小陸他們在一塊兒賭錢。」

「賭錢?」湘怡詫異的問,接著,就突然感到一陣解月兌後的松弛。噢!不過是賭賭錢而已!這傻孩子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她還以為他去了什麼酒家妓院呢!賭錢雖然不好,比起那些來還好得多。她松了一口氣,注視著嘉文那對坦白、求恕的眼楮,和那股犯罪後懊惱的神情,她像個溺愛的母親般的吻了他︰「好了,嘉文,別放在心上了,只希望你以後不再受他們的引誘。」

嘉文高興起來,良心上的負荷一旦交卸了,他覺得自己和嬰兒一樣的純潔,捧住湘怡的臉,他深深的吻她,纏纏綿綿的吻她。剛剛那種犯罪似的感覺已消失得干干淨淨,他又自認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復的說,重復的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說,眼眶沒來由的有些潮濕︰「早些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嘉文沒有放開她,他的眼楮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尋什麼,眼光里罩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彩,使他的臉像浮在霧里。湘怡的心髒收緊,潛意識的體會到什麼。每當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遺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

「為什麼把頭發盤起來?」他低聲問,聲音里有種不尋常的喑啞。

「天氣太熱了,披下來會出汗。」她說。婚前,她習慣于梳兩條辮子,婚後,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歡的樣式,讓頭發自然的垂在背上。

「這使你看起來老氣。」嘉文說,伸手抽掉了湘怡頭上的發針,立即,發髻散開了,濃厚的頭發像水般披瀉下來。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臉上移來移去,他的胳膊變得堅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說,聲音輕得像夢囈。然後,他的唇輕輕的觸過她的,那樣溫柔,那樣小心,似乎怕踫傷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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