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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36頁

作者︰瓊瑤

「巫術,魔術,及蠱術。」

「哈,」我抬高了眉頭說︰「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術來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方瑜盤膝而坐,深沉的說︰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類,人類是很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一無所用,有的時候又法力無邊。這本書里說起許多野蠻民族用巫術報仇,看了真會使人毛發悚然。我不信這些東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覺得人類很可怕,他們會發明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用在戰爭及殘害別人的事情上,這世界上如果沒有人類,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見得吧!」何書桓說︰「所有的動物界,都要戰爭的!」

「它們戰爭的目的,只是為了生存下去,人類戰爭的目的卻復雜極了,自私心可以導致戰爭,可以導致戰爭,一丁點的仇恨也可以導致戰爭……所以,人類是沒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好了,方瑜,你的話題太嚴肅了,簡直像在給我們上課,我對人類的問題不感興趣!」我說。對她的話有些不安。

「你應該感興趣!」方瑜盯著我說︰「你就是個危險分子!依萍,我告訴你一句話︰解決‘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愛!」我代她說下去,聲調是諷刺的︰「當一個人打了你左邊的臉,你最好把右邊的臉也送給他打,當一個人殺了你母親,你最好把父親也送給他殺……」

方瑜笑了。說︰「依萍,你永遠是偏激的!來,我們別談這些殺風景的話,我提議我們到圓通寺去玩玩去!你們有興趣沒有?現在是三點半,到那兒四點鐘,玩到六、七點鐘回來吃飯,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來說︰「帶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鐘後,我們就一切收拾停當,向圓通寺出發了。乘公路局汽車到底站,然後步行了一小段路,就開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們腿底下繞來繞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綠色薄綢裙子,像個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還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來順唱歌,河里石頭滾上坡,

我從舅舅門前過,看見舅母搖外婆。

滿天月亮一顆星,千萬將軍一個兵,

啞巴天天唱山歌,聾子听見笑呵呵。」

我們也笑得十分開心,何書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異的友情來,我發現何書桓非常愛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聲的笑著,好像也成了個孩子。只一會兒,他和小琦就跑到我們前面好遠了。方瑜望著他們,然後微笑的回過頭來對我說︰「依萍!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介紹給你好嗎?」我笑著說。

「只怕你舍不得。」我們繼續走了一段,方瑜說︰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頭看了看天,天上堆著雲,白得可愛。我迷惘的說︰「人,真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問題都看得太嚴重,你記得我那個糖的比喻嗎?如果你想求心靈的平靜,應該先把一切愛憎的念頭都拋開。」我不說話,到了圓通寺,我們轉了一圈,又求了簽,我對簽上那些模稜的話根本不感興趣。玩了一會兒,太陽逐漸偏西了,我們又繞到後山去,在荒煙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听著小鳥啁啾,望著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陽,以及遠處的裊裊炊煙,我心底竟涌起一種奇怪的,空蕩蕩的感覺。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觸。看到我坐下來,何書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來,方瑜仍然迎風而立,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發。凝望著遠方的茫茫雲天,一瞬間,我竟感到心境空靈,神清氣爽。

忽然間,圓通寺的鐘聲響了,四周山谷響應,萬籟合鳴。我為之神往,在這暮色晚鐘里,突然有一種體會,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這一刻,一切纏繞著我的復仇念頭,雪姨,老魏,爸爸,……全都離開了我。我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虛渺渺的,彷佛已從這個世界里超月兌出去,而晃蕩于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里。……直到鐘聲停止,我才喘了口氣,覺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獲。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進了沉思中。茫然的為自己的所行所為感到一陣顫栗,我無法猜測「那邊」現在是一副什麼局面、雪姨雖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權利揭露她的隱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靈嗎?真有操縱著一切宇宙萬物的力量嗎?那麼,天意是怎樣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斷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書桓和小琦。何書桓和小琦正對坐在草地里,兩人在「打巴巴掌」,何書桓在教小琦念一個童謠︰

「巴巴掌,油餡餅,

你賣胭脂我賣粉,

賣到滬州蝕了本,

買個豬頭大家啃,啃不動,

丟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們就大笑著,笑彎了腰。方瑜也笑了。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呀!我想著。沒有雪姨來責罵我,沒有爸爸鞭打我,沒有如萍和我爭男朋友,沒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這世界是太可愛了,我願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該歡笑的年齡,不是嗎?但是,我竟笑不出來,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正捆著我,牽制著我。我是多麼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黃昏時分,我們下了山,回到中和鄉,何書桓請客,我們在一家小陛子里大吃一頓。然後,何書桓又買了一大包糖給小琦,我們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門口,才告別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書桓慢慢的散著步。何書桓顯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緒不定。堤邊,到處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手挽著手,肩並著肩,訴說那些從有天地以來,男女間就會彼此訴說的話。我也想向何書桓談點什麼,可是,我的舌頭被封住了。我眼前總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臉來。如萍,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經看過我一眼,我想我永不會忘記這一眼的,這一眼中並沒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傷慘切,而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凜然。

我們走下了堤,沿著水邊走,水邊的草叢中,設著一些專為情侶準備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來兜生意,何書桓問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于是,我們選了一個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楮,輕聲說︰

「現在,告訴我吧,依萍,你到‘那邊’去做了些什麼?」

我皺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氣說︰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邊’?讓我們不受壓迫的呼吸幾口空氣好不好?為什麼‘那邊’的陰影要一直籠罩著我們呢?」

何書桓沉默了,好半天,我們誰都不說話,空氣凝結著,草叢里有一只紡織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蕩過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靜謐的夜色中蟄伏著太多不靜謐的東西,我們的呼吸都不輕松平靜。好久之後,他踫踫我說︰「看水里的月亮!」我看過去,波光動蕩中,一彎月亮在水里搖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縐,月亮被拉長又被揉扁。終于,有雲移了過來,月亮看不見了。我閉上眼楮,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的擴張開來。

第十章

一連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氣到「那邊」去,我無法揣測「那邊」會混亂成什麼樣子。午夜,我常常會突然從夢中驚醒,然後擁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靜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無眠的時候,我會呆呆的凝視著朦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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