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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朦朦 第12頁

作者︰瓊瑤

媽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來模我的額角。我說︰

「沒有,媽,就是睡不著。」

「為什麼?」媽問。「不知為什麼。」天很冷,媽從熱被窩里爬出來,披著小棉襖,凍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媽說︰「去睡吧,媽,我沒有什麼。」

可是,媽沒有移動,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額頭上,坐了片刻,她才輕聲說︰「依萍,你很不快樂?」

「沒有呀,媽。」我說。

媽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依萍,」她說︰「你很不快樂,你心里充滿的都是仇恨和憤怒,你不平靜,不安寧。依萍,這是上一代的過失,你要快樂起來,我要你快樂,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覺我沒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從小就太懦弱,這毀了我一生。依萍,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但願你能創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媽媽。」我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抱住媽媽的腰,把面頰貼在她的背上。「依萍,」媽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做什麼事情,你必須先獲得你自己內心的平靜,那麼,你就會快樂了。現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窩里,把棉被四周給我壓好了,又模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著媽媽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媽媽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輩子的氣,而我是決不會放松他們的!我的哲學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別人所加諸我的,我必加諸別人!

天快亮時,我終于睡著了。可是,好像並沒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談話的聲音,我醒了。天已大亮,陽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個難得的好天!我伸個懶腰,又听到說話聲,在外間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再側耳听,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我匆匆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半了,月兌下睡衣,換了衣服,蓬松著頭發,把紙門拉開一條縫,伸出頭去說︰「何先生,對不起,請再等一等!」

「沒關系,吵了你睡覺了!」何書桓說。

「我早該起床了!」我說,到廚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後走出來,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氣,談雨季。我看看何書桓,笑著說︰「我還沒有給你介紹!」

「不必了,」何書桓說︰「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媽站起來說︰「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場了!」她又對何書桓說︰「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們這里吃飯!」

「不!不!」何書桓說︰「我中午還有事!」

媽也不堅持,提著菜籃走了。我到屋里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遞給他說︰「還你的圍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他笑著說,指指茶幾上,我才發現那兒放著一大疊書。「看看,是不是都沒看過?」

我高興得眉飛色舞了起來,立即沖過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過去,一共六本,書名是︰《前夜》、《獵人日記》、《貓橋》、《七重天》、《葛萊齊拉》和一本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面對著這麼一大堆書,我禁不住做了個深呼吸,叫著說︰

「真好!」「都沒看過?」何書桓問。

我抽出《葛萊齊拉》來。「這本看過了!」

「德萊塞的小說喜歡嗎?我本來想給你拿一本德萊塞的來!」他說。「我看過德萊塞的一本《嘉麗妹妹》。」我說。

「我那兒還有一本《珍妮小傳》,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認為不在《嘉麗妹妹》之下。」他舉起那本《葛萊齊拉》問︰「喜歡這本書嗎?一般年輕人都會愛這本書的!」

「散文詩的意味太重,」我說︰「描寫得太多,有點兒溫吞吞,可是,寫少年人寫得很好。我最欣賞的小說是愛美萊•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莊》。」

「為什麼?」「那本書里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強烈得可愛,我欣賞那種瘋狂的愛情!」「可是,那本書比較過火,畫一個人應該像一個人,不該像鬼!」「你指那個男主角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賞他的個性!」「包括後半本那種殘忍的報復舉動?」他問︰「包括他娶伊麗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凱撒玲的女兒弄給他那個要死的兒子?這個人應該是個瘋子!哪里是個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帶大的,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體會他的內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氣,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詫異的看看我,問︰「怎麼了?」「沒什麼。」我說,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陽光,高興的說︰「太陽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們就去旅行,怎樣?」他問。

我眯起一只眼楮來看看他,微笑著低聲說︰

「別忘了,你中午還有事!」

他大笑,站起來說︰「任何事都去他的吧!來,想想看,我們到哪里去?碧潭?烏來?銀河洞?觀音山?仙公廟?陽明山?」

「對!」我叫︰「到陽明山賞櫻花去!」

媽買菜回來後,我告訴了媽,就和何書桓走出了家門。我還沒吃早飯,在巷口的豆漿店吃了一碗咸豆漿,一套燒餅油條。然後,何書桓招手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我阻止了他,望著他笑了笑說︰「雖然你很有錢,但是也不必如此擺闊,我不習慣太貴族化的郊游,假若真有意思去玩,我們搭公共汽車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車到陽明山!你現在是和平民去玩,只好平民化一點!」他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微笑著說︰「我並沒有叫出租汽車出游的習慣,我曾經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過幾次,每次你那位妹妹總是招手叫出租汽車,所以,我以為……」他聳聳肩︰「這是你們陸家的習慣!」

「你是說如萍和夢萍?」我說,也學他的樣子聳了聳肩︰「如萍和夢萍跟我不同,她們是高貴些,我屬于另一階層。」

「你們都是陸振華的女兒!」

「但不是一個母親!」我凶狠狠的說。

「是的,」他深思的說︰「你們確實屬于兩個階層,你屬于心靈派,她們屬于物質派!」

我站定,望著他,他也深思的看著我,他眼底有一點東西使我怦然心動。公共汽車來了,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陽明山到處都是人,滿山遍野,開滿了櫻花,也布滿了游人,既嘈雜又零亂!孩子們山上山下亂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紙屑,盡避到處豎著「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櫻花的人卻大有人在。我們跟著人潮向公園的方向走,我嘆了口氣說︰「假如我是櫻花,一定討厭透了人類!」

「怎麼?」他說︰「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鐘靈秀氣全弄得混濁了?」「不錯,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只有一樣東西最丑惡……」「人類!」他說。我們相視而笑。他說︰

「真可惜,我們偏就屬于這丑惡的一種!」「假如上帝任你選擇,不必要一定是人,那麼你願意是什麼東西?」我問。他思索了一下,說︰「是石頭。」「為什麼?」「石頭最堅強,最穩固,不怕風吹日曬雨淋!」

「可是,怕人類!人類會把你敲碎磨光用來鋪路造屋!」

「那麼,你願意是什麼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說︰「是一株小草!」「為什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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