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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第21頁

作者︰瓊瑤

「飛花帶淚撲寒窗,夜雨淒迷風乍狂,寂寞深閨恨更長,太淒涼,夢繞魂牽枉斷腸!」第二闋是一闋「如夢令」︰

「一夜風聲凝咽,吹起閑愁千萬,人靜夜闌時,也把夢兒尋遍,魂斷魂斷,空有柔情無限!」寫完,她感到耳熱心跳,不禁聯想起紅樓夢里林黛玉在手帕上題詩的事。她順手把這兩片花瓣夾在國文筆記本里,捻滅了燈,上床睡覺了。床上,和她同床的雁若早已香夢沉酣了。第二天午後,康南坐在他的書桌前面,批改剛收來的筆記本,習慣性的,他把江雁容的本子抽出來頭一個看。打開本子,一層淡淡的清香散了開來,康南本能的吸了一口氣,江雁容那張清雅月兌俗的臉龐又浮到面前來,就和這香味一樣,她雅潔清麗得像一條小溪流。他站起身來,甩了甩頭,想甩掉縈繞在腦中的那影子。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書桌前面,默然自問︰「你為什麼這樣不平靜?她不過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而已,你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越軌,不是嗎?她像是你的女兒,在年齡上,她做你的女兒一點都不嫌大!」拿起江雁容的筆記本,他想定下心來批改。可是,兩片花瓣落了下來。他注視著上面的斑斑字跡,這字跡像一個大浪,把他整個淹沒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迅速的把這兩片花瓣放進上衣口袋里,打開了房門。門外,江雁容喘息的跑進來,焦灼而緊張的看了康南一眼,不安的說︰

「你還沒有改筆記本吧,老師?我忘了一點東西!」

康南關上房門,默默的望著江雁容,這張蒼白的小臉多麼可愛!江雁容的眼楮張大了,驚惶的望望康南,就沖到書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筆記本,于是,她知道她不必找尋了。回轉身來,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視著康南,低聲說︰「老師,還給我!」康南望著她,根本沒听到她在說什麼。「這個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他想,費力的和自己掙扎,想勉強自己不去注視她。但,她那對驚惶的眼楮在他面前放大,那張變得更加蒼白的臉在他眼前浮動,那震顫的,可憐兮兮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飄過︰

「老師,還給我,請你!」

康南走到她旁邊,在床沿上坐下來。從口袋里拿出那兩片花瓣。「是這個嗎?」他問。

江雁容望望那兩片花瓣,並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調回到康南的臉上。她的眼楮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她定定的看著他,蒼白的臉全被那對熱情的眸子照得發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動,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張椅子的扶手,縴長的手指幾乎要陷進木頭里去。

「喔,老師。」她喃喃的說,像在做夢。

「江雁容,」他費力的說,覺得嘴唇發干。「拿去吧。」他把那兩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伸手去拿,也沒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老師,」她說,低低的,溫柔的。「老師!你在逃避什麼?」

康南的手垂了下來,他走過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離開這房間!」他暗啞的說。

「老師,你要我走?」她輕輕的問,站直了身子,轉向門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干轉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緊了這只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江雁容的眼楮燃燒著,嘴里模糊的反復的說︰「老師,老師,老師。」

康南撫摩著這只手,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說。

「中午月兌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說,輕聲的。眼楮里在微笑。康南不再說話,就這樣,他們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康南嘆了口氣,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攬住她,讓她小小的,黑發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費力和自己掙扎,他低聲說︰「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渴望自己年輕些!」

江雁容緊緊的靠著他,眼楮里有著對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圖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擊著窗子,「多美的音樂!」她又想。微笑著閉上眼楮,盡力用她的全心去體會這美麗的人生。

第八章

寒假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過去了。對高三學生而言,這個寒假是有名無實的,她們照舊到學校補課,照舊黃昏時才回家,照舊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各科的補充教材紛紛發了下來,僅僅英文一門,就需要念五種不同的課本,另外再加講義。別的功課也都不是一種課本就完事的,每個學生的書包都沉重得背不動,這份功課更沉重得使她們無法透氣。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換言之,再有三個多月,她們就該跨出中學的門檻,再有五個月,就該參加升大學的聯合考試了。學生們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眼楮充分說明了她們的生活。但是,老師們不會因為她們無法負荷而放松她們,家長也不會因為她們的消瘦而放松她們,她們自己更不會放松自己。大學的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里只有一個能走進去。這世界上,到處都要競爭,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敗,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里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的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布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的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回旋,仿佛在叫著︰「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書。听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

「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抬起頭來︰

「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踫到一起就要抬杠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的說︰「江雁容,對不對?」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

「還有多久上課?」「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表。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采一朵玫瑰花來!」「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麼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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