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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第2頁

作者︰瓊瑤

位子既然排定,就開始選舉了,選舉之前,康南對學生輕松的說︰「我相信你們都認識我,但是我卻不認識你們,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內,我可以叫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你們彼此同學已經兩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選舉必須負責,不要開玩笑,選舉之後,你們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我不願意做一個道貌岸然的老師,願意做你們的一個老朋友,但願我能夠對你們真正有所幫助。」他底下還有一句心里的話「以報答你們歡迎我的熱忱。」不過沒說出口。

選舉是由學生提名,再舉手表決。一開始頗順利,正副班長都產生了,正班長是李燕,副班長是蔡秀華,兩個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標準的「好學生」。接著,就選舉學術股長,這是管班上出壁報,填課室日記……等文書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來了,康南把名字寫在黑板上,下意識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緊閉著嘴坐在那兒,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快。然後又有三個人被提名,表決時,康南詫異的發現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贊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臉顯得更嚴肅了。表決結果,江雁容是正學術股長,胡美紋是副學術股長。康南正預備再選下一股的時候,江雁容舉手發言了,她從位子上站起來,堅決的說︰

「老師,請改選一個學術股長,我實在不能勝任。」

「我希望被選舉的同學不推卸責任,」康南說,微微有點不快︰「你是大家選出來的,同學們一定知道你能不能勝任。」

「可是,老師,」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後又抬起眼楮來,眼光有點□徨無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學都知道我不是個功課很好的學生,我把全部時間用到功課上都無法應付,如果再讓我當學術股長,我一定又耽誤了功課,又不能好好的為班上服務,而且,我已經連任三學期的學術股長了,也該換換人了。」康南不喜歡有這種「辭職」的事發生,但江雁容那對無助而迷茫的眼楮,和那懇摯的語調使他出奇的感動,他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問問同學贊不贊成你辭職?」

「贊成也沒有用,」一個坐在前排,圓圓臉,胖胖的身材的同學說話了︰「就是江雁容不當學術股長,將來壁報的工作還是會落在她身上的,沒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這位同學的話,江雁容站在那兒,默默的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語不發的坐下了,垂著眼簾對著桌子發呆,修長而白的手指無意識的玩弄著一個做鎮尺用的銅質松鼠。康南咳了一聲,繼續選下一股的股長,這是風紀股,是維持全班秩序,檢查每人服裝的股長,這是責任最重也最難做的一股。那個圓臉胖身材的同學舉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個名字︰

「程心雯!」康南還來不及把名字寫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來︰「活見鬼!」全班同學都把眼光調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這聲詛咒的失態,但她來不及彌補這份失態,她手忙腳亂的站起來,嘴里亂七八糟的說︰

「老師,你不能寫我的名字,你不要听葉小蓁的提名,我和葉小蓁有仇,所以她設計來陷害我,叫我當風紀股長,好像叫流氓當法官,那,那,那怎麼成?簡直是開玩笑!我連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學會了管自己,再來當風紀股長!好吧?」

這幾句話使同學們都笑了起來,連悶悶不樂的江雁容也抿著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說︰

「你別忙,還沒有表決呢,你也未見得會當選!」

「哎呀,老師,不能表決……這個……」程心雯抓耳撓腮的亂鬧了一陣,看看沒辦法,只好坐下來等待表決,一面對著葉小蓁背影低聲的做了一番驚人的詛咒。

表決結果,竟然全班舉手贊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別人,只拚命抓著身邊的江雁容,嚷著說︰

「你不許舉手,你舉手我就和你絕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舉著的手,知道大勢已定,就放下手來。結果程心雯以五十票當選。程心雯又跳了起來,因為跳得太猛,差點帶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發出一陣乒零乓啷的巨響,程心雯也顧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劃腳的叫著說︰「老師,全班都跟我作對,你千萬不能讓我當風紀股長,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這……這……根本是活見鬼!我怎麼能當風紀股長嘛!」「既然同學們選了你,」康南說︰「你就勉為其難的去做吧,先從自己下手,未嘗不是好辦好,我想你可以做一個好風紀股長!」程心雯無可奈何的坐下來,一臉哭笑不得的尷尬相,江雁容一直望著她微笑,程心雯沒好氣的說︰

「你笑什麼?」「我笑一只野猴子被風紀股長的名義給拴住了,看以後再怎麼瘋法?」江雁容說。下面是選康樂股長,總算沒出問題,周雅安和何淇當選。再下面是選服務股長,程心雯迫不及待的舉手,還沒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葉小蓁!」這次輪到葉小蓁發急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嵌著一對圓圓的大眼楮,顯然也是個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議的大喊︰「不行,老師,這是報復主義,這種提名不能算數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數,別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說。

康南一語不發的把葉小蓁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對葉小蓁做了個鬼臉,似乎連自己當選為風紀股長的事都忘記了。葉小蓁終于當選為服務股長,接下去,事務股長也順利產生。康南長長的吐了口氣,要新當選的學術股長江雁容把選舉結果記錄在班會記錄上,江雁容接過了記錄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

班會結束後,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層樓,回到單身宿舍里。這是間約六個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放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幾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沒有多少了。有時,學生們到這兒來問問題或談話,一來五六個,這房子就會被擠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里坐下來,燃起一支煙,開始靜靜的吐著煙霧,凝視著窗簾上的圖案沉思。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班級,他已經領略到了。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簡單,那個大眼楮,坦率而無所畏懼的程心雯,那小圓臉,表情豐富的葉小蓁,還有那個沉靜而憂郁的江雁容……這班上的學生是復雜的。但,誰知道這里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繪畫是全校聞名的,周雅安曾經在去年的歡送畢業同學晚會里表演過彈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還印在他腦中。江雁容更是聞名,在她讀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國文老師拿了篇她的作文給他看,使他既驚且喜,而今,這有對夢似的眼楮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學生!他是教國文的,將不難發掘出她的文學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後,這些女孩子都成為有名的音樂家、畫家和作家,那時,他不知有何感想?當然,那時他已經老耄,這些孩子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教書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長,一個最年輕的校長,但是學生歡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產黨揚言要殺他,他才連夜出奔。臨行,他的妻子若素遞給他一個五錢重的金手鐲,他就靠這個手鐲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復故土,誰知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別。若素死于三年後,他得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已是五年後了。若素,那個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卻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債太多了,許多許多深夜,回憶起他和若素有過的爭執,他就覺得刺心的劇痛。現在,若素留給他的只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過幾年,這張照片大概就該看不清楚了,但,那個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懷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著若素的兩個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們一個是七歲,一個四歲,現在,這兩個孩子流落在何方?國家多難,無辜的孩子也跟著受罪,孩子有什麼錯,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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