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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園 第29頁

作者︰諾言

「之牧。」我輕輕叫他,往他站立的方向伸出手,他的臉色為什麼那麼慘白?沒有一絲血色,慘白得另人害怕,是不是因為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管的緣故?為什麼不用暖色一點的燈光?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不塌實的感覺更加重了,我像發夢似的又叫了一聲。

之牧慢慢把手抬起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咳了一聲,然後他的身體順著牆壁慢慢滑下。

突然之間我覺得時常做的那個可怕的夢又來了,我再次掉下無止境的黑暗深淵,沒有盡頭,只是永無休止的墜落,而這次甚至沒有人把我從噩夢里救出來。我說不出話,移不開步子,也听不到周遭的聲音,唯一能听到的是胸腔里的心發出轟隆隆的心跳聲,然後是清脆的碎裂聲,一種措手不及的劇痛直直地插入我的心中。恐慌變成一陣颶風從身邊毫不留情地刮過,我全身顫栗,呼吸緊窒,生命里最依戀、最強壯的人竟然在我面前倒下,這簡直比痛楚更加殘酷。我頭昏得很厲害,我想我是要死了,一個人的心若碎了還怎麼能活下去?那一剎那我清楚明白,如果他死了,我是肯定活不成了。

急救室的燈再次亮了,很多人也趕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一絲人氣,冷得像是在冰窖里。有人輕輕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我看了一會才認出是靜儀。

「姐夫福大命大,肯定會長命百歲,化險為夷的。」

我定定地看著她,從來不知道靜儀有一天說話會這樣討我的歡心。

「是啊,為董事長主刀的醫生是本市最著名的外科大夫,您可以放心。」這次是張熹,我想我要記得提醒之牧給他加薪。

時間變成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凌遲著我的心,瑛姑一夜白頭原來是有道理的。中途張熹買來了飲料和食物,我勉強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太難吃了。」靜儀抱歉地望了張熹一眼,我知道自己不對,但是已經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我以為已經等到天荒地老的剎那,手術燈終于熄滅了,醫生走出來。

「哪位是病人家屬?」

我馬上站起,又哎喲一聲跌坐下去,原來腿早已麻掉,靜儀連忙扶起我。

「病人內出血,肺部出現血胸,脾髒破裂,我們已經摘除了他的脾髒。因為大出血,而且病人本身對麻醉有輕微過敏,所以手術中一度有心跳停止的情況……你應該告訴我們。」他責備的望著我。

之牧對麻醉過敏?我不知道,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不了解他的一切︰「那……」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然完全嘶啞。

「你要有心里準備。」他不帶表情地望著我。

準備?什麼準備?我的思維一片空白,智商降到零,完全听不明白醫生的意思。醫生走了,有個小護士過來拿張紙讓我簽字。我怔怔地望著那張紙,每個字都認識,但是合攏在一起就不能理解。努力眨了眨眼楮,我看到上面寫著‘病危通知單’。

我尖叫一聲歇斯底里地把那張紙往地上扔,它飄飄忽忽地不肯著地,就像我的心一樣。護士驚恐地退了一步,靜儀馬上按住我說︰「我來簽吧。」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恐怖,因為護士建議︰「最好為她注射鎮靜劑。」

我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退到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到膝蓋上︰「我沒事,真的……很快就好。」我必須冷靜,必須鎮定!我不能讓恐懼擊倒,也不能哭,因為淚水不能解決問題。現在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當然只是暫時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等之牧醒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可以躲到他懷里哭個痛快,但在這之前我必須獨自堅強。

「大姐,你得去休息,這十幾個鐘頭你繃得太緊了。」

原來手術動了十幾個鐘頭,我到底有多久沒有合過眼楮了?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累--他,正在生死邊緣游走,我怎能有資格說累?自認識他以來,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保護我,現在該輪到我了。我站起來換上消毒衣走進病房。

之牧靜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上的顏色和枕頭一個樣,烏黑的頭發零亂散開,薄嘴唇青白得沒有一絲生氣。他的鼻子與嘴里都插了管線,通向一台台跳躍起伏的儀器。我緩緩走過去,護士看我一眼︰「是病人家屬麼?」

我點頭。

「他現在昏迷,不過你可以握握他的手,或許他能感覺到你。」

我坐下來,拉住他的手,只覺得一陣冰冷,我開始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求你發發慈悲不要離開我……」

死守在之牧旁邊一日一夜後,筋疲力竭的我終于被拖去打了鎮靜劑,他們把我安置在隔壁病房里。昏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靜儀焦急地候在一邊,看到我睜開眼楮,她松了口氣。

我一邊低下頭找鞋子一邊問︰「之牧還好吧?」

「姐夫沒事,昨晚醒了一會,醫生已經把呼吸管摘下來了。」

我覺得有些頭昏腦漲,于是到洗手間去洗把臉,看到鏡子里的人不禁嚇了一跳,慘白憔悴、篷頭散發,丑得像個鬼,原來我竟是這種德行?我連忙拿起台上的梳子狠狠梳理頭發,之牧一向喜歡我漂漂亮亮的,我不要嚇到他。

「雖然已經月兌離危險,但情況還是不太好,姐夫對麻藥反應重,昨天吐得很厲害,神志也不太清醒,醫生說等麻藥完全醒了會更麻煩。大姐,現在這種時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千萬別……」

我的手忽然一顫,梳子上一大片黑雲,我掉頭發了。

「你那時候……也是像這樣掉頭發的麼?」

靜儀跟著我進來,看到梳子上、洗手盆里密密麻麻的落發呆住,然後眼淚洶涌流出。我隨手找根繩子把頭發綁起來,拍拍她的手︰「傻丫頭,哭什麼,最痛的是你姐夫,他都沒哭呢。」然後我往外走,靜儀忽然在身後顫聲問︰「大姐……你其實很愛姐夫吧?」

我停頓一下︰「是!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感情加起來再乘以十,也不及愛他一個人那麼多。」我是天底下最蠢的人,走了許多岔路兜了很多圈子,對他的愛要到這種生死關頭才能察覺,原來他根本是我生命中的靈魂,我現在是自作自受了,不管多大的苦,多深的痛,多麼濃烈的悔恨,我都必須咬牙吞下。

我和靜儀來到之牧的病房里,原以為他還在昏睡,沒想到竟是昏昏沉沉醒著的。特護喂他吃了一點隻果泥,但是他又吐出來,穢物弄到枕邊和身上。特護想用濕毛巾為他清理臉上和身上的污濁,他不安分地扭動抗拒著,可力不從心。

我嘆了口氣,知道為什麼,之牧一向有潔癖,家里的床單兩天就要換,衣物穿一次要清洗,他連岳父布菜都不肯賞臉--這樣的人怎麼會讓陌生人對他任意擺布,哪怕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他依然反感得厲害,這個乖僻的男人啊。

「我來吧。」我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用最近的距離俯子貼近到他耳邊,輕輕說︰「之牧,是我,靜言。」

他側了側頭,眼楮有些遲鈍地轉向我,喉嚨里咕嚕咕嚕作響,我看到他一身的冷汗。我的眼淚猛然涌入眼眶里,幾時見到過這麼狼狽無助的劉之牧?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把握,他認不認得我?即使認得,他還願不願意讓我陪伴?但是听到我的聲音,他似乎舒了口氣,不再掙扎,任我用毛巾擦拭他的臉和被單下半果的身體,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還好,他還肯給我一個機會,哪怕只是這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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