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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讓蝴蝶飛去 第3頁

作者︰納蘭真

苑明不情不願地跟著文安走了開去,一面忍不住回過頭去瞪了範學耕一眼。但範學耕早已走到攝影棚中去了,連理都不再理她,只管發出一連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燈光調到這邊來!」他指揮道。不等那瘦小機伶的小伙子有所舉動,他又已轉向了另一個女孩︰「把那塊背景換成七號背景,那張桌子也順便移開!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風月兌掉!還有你,郭先生,請你避到屏風那邊去,不要在這兒礙著我的視線!」

很明顯的,一進了攝影棚,他就是王,是總裁,是一切的一切。看著他那幾名助手在他的指揮下忙成一團,可以想見他對效率的要求有多麼嚴苛。他自己更像一只上足了蒸氣的火車頭,在偌大的攝影棚里繞來繞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現在這種混亂的情緒,苑明本來是會欣賞他這種態度的,可是現在……「喂,你!」範學耕朝著她吼了過來︰「那件披風!」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靜靜地攢緊了自己拳頭,將憤怒壓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麼一剎那間,攝影棚里彷佛整個兒凍住了,任是什麼聲息也听不見。範學耕的目光掃了過來,帶著驚異,彷佛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個「人」,而非供他攝影的對象。

苑明的眼光挑戰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重復了一遍︰「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個東西。」

某種火光一樣的東西在範學耕眼中閃起,強烈得幾乎像是憎惡。苑明震動了一下,還來不及分辨那種火光是什麼,以及自己對那火光生出的、一閃而逝的反應是什麼,那火光便已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憤怒的神情。

「那麼好吧,李小姐,」範學耕懶懶地說,聲音里有著一種夸張出來的畢恭畢敬︰

「麻煩你月兌下那件披風好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雖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風,而且你似乎連一秒鐘都舍不得它,不過可否請你暫時割愛,離開它一會兒呢?我相信阿惠會用性命擔保,不讓它受到絲毫損傷的。對吧,阿惠?」

那女孩緊張兮兮地點了點頭。範學耕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朝著她彎了彎腰︰「請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會讓他如願!苑明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地將披風解了下來。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將披風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著,生似那真是什麼絕世珍寶一樣。苑明甩了一下自己頭發,讓那頭在帽兜里悶了半天的長發松將開來。她的長發既黑且亮,燙成了柔順的大波浪,松松地一直要懸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風底下穿著的,是一件酒紅色的圓領絲質襯衫,露出了她縴長的頸項,也托出了她柔和飽滿的胸脯。那條黑色天鵝絨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里在意大利長統高跟馬靴里的雙腿修長而挺拔。這樣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這一點。事實上,為了今天的攝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過才出門的。她的外表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須設法控制的東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個演員,不要忘了!你是來這里攝影的,不要忘了!那個範學耕怎麼看你根本無所謂,我只需要撐過一個小時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戰似地看向了範學耕。

她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範學耕的眼楮眨也不眨地停駐在她身上,眼底有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著什麼意義,但是那樣的凝視已足以使她驚怕。彷佛是,只不過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類似的眼光——不,她狂亂地想︰我是緊張過度了,現在的情形並不是那麼一回事,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對眼楮卻不受指揮地回到她腦海中來,盤旋著貪婪的專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專注……苑明掙扎著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識到她嘴唇的線條因此而嚴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處于備戰的狀態之中,範學耕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郭文安在一旁大聲的咳嗽,彷佛是在提醒她保持鎮定,又彷佛是在安慰她說︰「別怕,明明,我在這里呢!」

「搬張椅子過來給——呃,李小姐坐。」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彷佛來自另一個時空,「請坐呀,李小姐」那個聲音在說。椅子。歐式的皇後躺椅。你覺得這些擺設怎麼樣,李小姐?範學耕的一個助手拉了張金色高背瓖花歐式長椅過來,擺到了那塊被清出來的平台上。漂亮的東西只配給漂亮的人使用,你說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著眼前的長椅子,發覺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這間寬大的攝影棚彷佛突然間狹窄了起來,許多人影糟雜忙亂地來來去去。細細的警鐘開始在她腦海中響個不休,為什麼而響她卻不能明白。

平台後的背景已經被換掉了,新換上的背景是一片純白,與平台等寬,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長椅就擺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種椅子!」那個男性的聲音怒道︰「你跟了我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嗎,小張?美人需要品味來搭,要我說幾遍?拿開那張見鬼的椅子!先把燈光設起來——燈光!」他提高了聲音喊。

「好——好,我這就去調。」那個可憐的小張不知所雲地咕噥著,但是範學耕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設燈光再處理道具,先考慮自然美再想怎麼化妝——這是定則,別忘了!」他擰著眉頭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風︰「把那塊破布放下來,看能不能找到個什麼東西梳梳她的頭發,再給她打點腮紅——除非我們能想法子教她臉紅。我看這並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個容易臉紅的人。」

幾聲低笑因他這句話而在攝影棚中不同的角落里響起,苑明卻沒有氣力去感覺生氣或是好笑。她太忙于鎮定自己了,範學耕的聲音以及其它人的笑聲,在她其中已然逐漸轉成一種嗡嗡的聲響。她模模糊糊地听見那男性沉厚的聲音在指揮著燈光要如何打,卻只覺得那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這個顏色!嗯,那張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動了一下,台起眼來向聲音的來處看去,正正地看進他那對極清極清的眼楮。

她立時發現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因為那種初見面時便已存在的暈眩感本來不曾稍減,在四目再次相接時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繃緊的情緒剎那間混亂到了十分。範學耕的眼楮里閃過一絲難以捉模的神色,卻立時變得像冰一樣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說︰「請你不要像石像一樣地站在那兒可以嗎?如果你願意紓尊降貴地坐到那張椅子上去,我會十分感激!」

「這邊走,李小姐。」阿惠那帶著同情的柔和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幾下眼楮,開始僵手僵腳地朝那片布景走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眼前的燈光看來那麼模糊,左右前後的聲音听來那麼震耳欲聾,屋頂好似愈垂愈低,甚至連地板都隱隱然有旋轉起來的架式。她後來才明白,這是因了大驚嚇而來的後續反應,可是當時身處在那終于蔓延開來的、寒涼如冰的恐懼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這些?唯一從腦中掠過的念頭只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覺得自己不能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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