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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水荷花 第15頁

作者︰納蘭

「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于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的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殷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听在耳邊,卻忽然有了冰冷之意。

埃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處。

招呼?

是啊。自訂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朝中百官面前,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官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于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今日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

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這些人全是士大夫,這些人全是朝中官員,全是讀了滿月復聖賢書的人。

滿座衣冠,竟找不出幾個像樣的人來。

輕輕地抬手,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賓燙的熱酒下月復,便將這滿腔的血也似燙熱了一般,盈盈的明眸里忽然光彩燦然,臉上多了一抹絕艷的嫣紅,全不羞澀地抬頭掃視眾人,在場的大多是朝中官員,多有官家威勢,卻被這女子明亮至極、清麗逼人的一雙眼看得局促不安,紛紛移開目光。

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人們的眼神都自然地追隨著他。

喧鬧的花園里,一下子靜得只有戲台上名旦高朗亭婉轉溫柔的輕唱聲。只是任憑他歌能裂石,此刻卻再也沒有人往戲台上多看一眼。這人間的戲,比台上的戲,實實在在精彩了百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攔在了福康安面前。

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以往尚且打罵不絕,更何況如今傅家落難,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自己未來妻子的羞辱。

「吉保,讓開。」低沉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青筋迸起,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凶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楮,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埃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

一直以來保持在臉上的,即使受盡冷落也依然不變的笑容,一如牢不可破的面具般保護著身與心的笑容,再也沒有了。

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

幽黑的眸子里,是無窮無盡的欲語還休。

並沒有憤怒,亦不見畏縮,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靜靜地凝望這多年以來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卻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聲,如清風掃盡滿天風雨。

輕輕地伸手,從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滴在她的縴白的手上,鮮紅熾熱一如她滾燙的血、火熱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視線忽然變得無限驚訝,有一兩聲驚呼似有若無,然而崔詠荷不曾听到,也沒有看到。

她的眼楮再也不曾從福康安身上移開,縱被千千萬萬雙眼楮逼視,仍我行我索,絕不更改。

站得如此接近,幾乎呼吸可聞,終于可以仔仔細細地看他,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寧靜的心,靜靜地看著他。

依然是如劍一般英挺的眉,卻似被天地間一切的無形重擔所壓制,再不能飛揚。依然是星一般幽黑的眼,卻找不到許久以前曾見過的燦然光華。

沒有了笑容,也不見悲苦的臉,平白地,令人生起一股淒涼之意。

是錯覺嗎?為何這一身的華服美玉之下,總覺得,身已削瘦,人已……憔悴。

滿座衣冠,滿耳喜樂,京華重地,這等簪纓之族的貴介公子,何以至此。

壁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一種無名的酸澀涌上心間,涌上喉頭,不知為什麼,想要放聲一哭,卻又覺半聲嗚咽也不能發出。

他不該如此,他不該這樣。

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他本該永遠在千人萬人中成為最耀眼的存在。

他就該如初見時那樣,銀鞍白馬,風儀如神,奪去天地間一切的光彩,讓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閃耀。

不能容忍他眉間眼底有這樣的黯然,憔悴的是他,神傷的卻是她。受辱的是他,激憤的卻是她。

不知身外有多少目光凝視著自己,靜靜地等待著看這場戲如何演下去,忽然沉寂下來的花園,只听得見風聲雨聲,和戲篷中柔媚婉轉無比動人的唱詞︰「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心頭無言地默念一遍,輕輕地,盈盈地,笑了起來,她在整個世界也因這一笑而燦亮。秋風秋雨秋寒意皆已被這樣明亮的笑意所驅散。

旁若無人地執起案上的酒壺,就用一直拿在手里,自己剛才用過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雙手遞于福康安。

「已經有秋意了,茶也涼了,不要再喝了。」抬起頭,冷冷地掃了一眼所有正望向自己的官員們,明麗的眸子里射出刀鋒般凌厲的光芒,「還是喝一杯熱酒,溫一腔英雄血,也好掃盡了這天地間的卑鄙小人、奸佞賊徒。」

埃康安已經料到她必不會雪上加霜,卻萬萬沒想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說出這般鋒芒畢露的話來,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比崔詠荷更明確地感覺到一瞬間無數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敵意。

可怕的危險令他比任何人都感覺到這個初秋冷得這樣叫人寒澈骨髓。

即使在戰場上,一個人獨對萬馬千軍,也不會比現在更讓人感到危險、感到害怕。

這個瘋狂的女人,貿然地挑動這麼多朝廷高官的敵意與憤怒,就是當朝宰相,一品大員,也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而她不過是個膽大包天,其實卻全無自保之力的白痴女人。

強烈的憤怒令他眼中射出烈火般激切的光芒,極度的恐懼,卻令他無法克制身體微微地顫抖。

第一次狠狠地逼視崔詠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身旁的可怕敵意,面前男子的憤怒眼神,卻只能讓崔詠荷淡淡地卻也是驕傲地微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彎彎的眉鋒就飛揚了起來,竟如劍一般,有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她笑得自信、驕傲、鎮定、決然,也因這樣的笑顏,而美麗至極。

埃康安含怒的瞪視並沒有令她有半點不安,笑容依舊燦爛,明亮的眼楮里流轉著照耀整個天地,驅散所有黑暗的光芒。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就此可以為了他,就這般等到上千年等到上萬載,終不會變,不可改,不肯悔,不能怨。

埃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陣子里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于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一直在等待著他,並也不悔從此永遠等下去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這一種顫驚,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有明定清澈的眼神卻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楮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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