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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紅塵 第6頁

作者︰梁鳳儀

楊慕天認為自己的名氣,絕對毋須跟羅家排在一起,才會非同凡響。

對羅尚智客客氣氣,實行君子之交,原本正是楊慕天的心意。

誰知這姓羅的半分薄面也不給後輩,他,楊慕天就不必白白受窩囊氣了。

楊慕天決不認為他這想法與盤算是屬于小家子氣。自己的容量與器度,是要留下來應付事業上的滔天巨浪的。並不打算在這等作威作福,遷就了他還以為應本份的人身上,浪擲胸襟。

從十多歲開始,楊慕天就不斷受苦受挫折,他奮勇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從來不曾失望,不肯低頭,即使在最困苦艱難的時刻,甚至是生死關頭,他都挺起胸膛,忍著所有痛楚與熱淚,熬過去,才有今日的。

往事對楊慕天而言,並不依稀,而是非常非常清晰地烙印心間。

他,為求自保、為求發跡、為求做個人上人,連對自己有恩有惠有情有義的人,尚且狠得下心,下過毒手。

到如今,稍有喘息的余地,還要受這些不相干的人齷齪氣?忙不迭地對之打恭作揖?無論如何辦不到!

以德報怨,尚且要問,何以報德。自己既曾以怨報德,則對無德于己者,報仇雪恥還會手軟?

這以後,楊幕天與羅尚智是結了梁子了。

很多的應酬場合,彼此踫面,打招呼還真可免則免。

這十多年下來,永盛集團拓展神速,認真今非昔比。

楊慕天老早躋身于本城十大富豪之列。名成利就之余,除了得心應手,心想事成之外,真不曉得天底下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事會發生。

然,羅尚智當年那番說話,不管有心抑或無心,始終是楊慕天心上的一條刺。

也許楊慕天有他不能言宜的自卑,在不斷蠢蠢作祟。

孩童時代,他其實在班上一枝獨秀,書念得好到不得了。為了土地改革,因而輟了學。他祖上原本是知識分子的富戶,這種身份更令他背了個大大的黑鍋,苦上加苦。

這以後,他逃到香港來,生活困迫得連自學的時間也沒有。

對于能有機會接受正統高深教育的人,楊慕天既羨且妒,心頭似打翻五味架,連帶勾起了層層舊恨,分外的不自在。故而世家大族加上有學院派學歷背景的人,一旦出現在楊慕天的生活,圈子里,如果交接應對上一有閃失,他就會有種連自己都難以控制的異乎尋常的奇突反應。

一般而言,對方如果對楊慕天表示欽敬,甚至承受他的照頤,托庇于他羽翼之下,楊慕天就會覺得額外舒服。

當年,盧凱淑與他成婚,固然因為父家有財有勢,而實在,另外一個主要原因,令楊慕天樂于迎娶,就是因為盧凱淑在外國念過幾年書,很有知識分子的架勢。

一旦把她變為楊家婦,楊慕天就有一種收買了讀書人與世家女雙重矜貴身份的優越感覺。

然而,如果像羅尚智一般,偏拿這兩重楊慕天原本可以有,而且極想擁有的身份來欺壓他,就最觸著他的癢處,最犯他的大忌。

靶情、心態與品行的形成和執著,往往跟經歷的悲痛深度成正比。

楊慕天一直在伺機行動。

可惜,讓他好好出一口烏氣的機會始終都不曾出現。事實上,楊羅兩家絕對可以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再說,羅尚智財雄勢大之外,他也有樣相當值得江湖中人贊揚的優點。就是既不慷慨施予,亦絕不貪婪受惠。換言之,他們羅家決不輕易讓人家佔便宜,卻也不會佔人家的便宜。

成年人當然有責任獨立生活,照顧自己。羅家祖訓是要篤行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做人處事原則,也不為過甚的。

筆而,羅家人自管自地生活得寬裕舒適,與人無尤,一切人際撂輔拖欠統統都欠奉。甚而在商場上,他們主要的業務亦是管治祖上的投資與產業,絕不與人合作,就更無任何縫隙可以被人攻擊。

直至羅尚智患病入院治療,這段鮮為人知的恩怨,看來就要結束了。

誰知峰回路轉,也不知該不該說,是楊慕天鴻運當頭,那羅家的氣數又差不多了,就連這麼一口閑氣,也趕在羅尚智快要離開人間之際,讓楊慕天出掉了。

羅尚智抱病在一流私家醫院,自不在話下。

那晚,楊慕天白海外公干回港,獲悉永盛的一位得力助手,因急性盲腸炎入了醫院,他便囑咐司機先去探望,才回家休息。剛從病房走出來,往鄰房一望,病房門口的名牌寫著羅尚智的名字。

楊慕天微微一愕。

他是听到江湖中人說,羅尚智患有肺癌,很可能一病不起了。當時,楊慕天只抱著你死你賤的心理,不予理會。

邊夜,路經羅尚智的病房,沒由來地,楊慕天勾起了心事,忘不掉當年的仇怨。

就這十年八載之中,楊慕天未曾有過什麼宣泄不掉的委屈,只除了羅尚智給予他的那口齷齪氣是例外。一個念頭突然尸閃而過,今朝再不報復,怕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于是他輕叩房門,進去。

房間里有兩位輪值護士,當然認得楊慕天,其中一位且笑盈盈地迎了上來,招呼︰

「楊先生,來看望羅翁嗎?這麼晚?」

「對,剛下飛機,自機場跋來,羅翁還好嗎?」

「情況還是差不多,剛吵醒他吃藥,怕現在還未睡,你來,正好陪他說說話,他一天到晚盼人家來看望他,跟他聊天!」

護士又補充︰

「羅家的親人呢,都是日間來得多,羅翁堅持兩位羅夫人,在晚飯後就得各自回家休息去。」

楊慕天點點頭,走近床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羅尚智,楊慕天微微吃了一驚,怎麼干瘦得如一幅骷髏似的,實在驚人。

那雙眼彷若兩個黑洞,開開合合,連一直睜開的力量都沒有。

盎甲一方,腰纏萬貫又如何?死神將至,任何人都要變成可憐蟲!

楊慕天赫然心驚,他當然也會有這一日!

筆此,楊慕天毅然決然地咬咬嘴唇,他想,在生時,做人處事務必要風駛盡帆。將手上擁有的一切,包括金錢與權力,都盡量利用,使之發揮對自己最有利,令自己最暢快的作用,一點一滴地留有余地都不可以有。

楊慕天主意大定,于是開口說︰

「羅翁,你好!我特意來看望你,我是楊慕天,你當然記得我吧!」

羅尚智竭力地睜開眼,一臉狐疑不定的神情,還能在他極其瘦削的臉龐上表現出來。他張著嘴,想說什麼話似的,老是力不從心。楊慕天此來,當然並非要听對方說話,相反,他只是要對方听自己的。

楊慕天清一清嗓門,非常清楚地說︰

「我剛從紐約公干回來,听說羅翁病倒,連夜來看望你,怕走失了這個機會,會得後悔!」

多麼殘忍的說話,看得見羅尚智像竭力地移動著他患重病的殘軀,掙扎著要叫站到小客廳去的護士,可是,沒有成功。楊慕天用手輕輕地拍撫著他,繼續說︰

「不要緊的,我來看看你,說完這幾句話就走了!羅翁你且靜心休養,其實,像羅翁你,真要說得上不枉此生了。口含銀匙面生的人,就算白痴,也不打緊,財產會得自動升值,一生一世,夠享夠長。有幸尚余半點普通人的智力,念兩三年書,人前人後,就更能呼風喚雨,比起我們這等真靠自己雙手創業的,不知要舒服千億倍。這真是同人不同命呢,十年前,在六福客棧見了羅翁那一夜,我就開始想,萬一羅翁與我的智能和身家對調了,真不知是何光景。幸好,一切都即成過去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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