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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2頁

作者︰梁鳳儀

我當然傷心欲絕!

安慰我的是父親,他說︰

「慧慧,爸爸是不枉此生了,我比你想像中活得更幸福,你不必為我難過。」

當時,我極不願意再回加拿大去。父親卻極力反對,甚至跟我大吵一頓。他的理由其實極不充分,雖說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不應為人事而阻公事,畢竟人的生命寶貴,在走上量後一程的有限日子內,不讓最親密的人相陪,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只是,父親絕對堅持要我照常回加拿大上班,只每月回港一次,父女相敘。我看他跟我爭辯得面紅耳熱,大汗淋灕也就遷就他算了!反正醫生說,病情還在控制之中。

如是者,過了十個月,到底出事了。

等不及我月底回航,目送父親離去,誠一大憾事!

我的眼淚,在登上航機時,才禁不住涓涓而下。

哭罷了睡,睡醒了再哭,掙扎著挨過了十多小時的航程,終于再返香江。

機場上接機者眾包括利通銀行的何耀基以及兩三位高級職員。何耀墓拍拍我的肩膊,輕聲地說︰

「主席去得很安詳!」

就這麼一句話,使我再無法忍得住,淚如泉涌。踫巧瑞心姨姨跑上來,喊我一聲︰「慧慧!」

兩個人相擁著哭出聲來。

瑞心姨姨是母親隨嫁的管家,在江家幾十年了。

把我倆分開來,緊握著我的手,陪著我和瑞心姨姨走上汽車的是蔣幗眉,我從小到大的老同學和閨中密友。

我們一干人等回到江家大宅來,首先討論了父親出殯殮葬的種種事宜。其實,在我未抵埠時,利通銀行已經成立了治喪委員會,把應做的一切事,打點得妥當,待我回來,向我報告而已。

待各人散去後,屋子里只余瑞心姨姨和幗眉。我說︰「陪我到爸爸的房間去走一趟好嗎?」

幗眉默默地攜了我的手,瑞心姨姨跟在後頭,我徑自走到二樓盡頭父親的房間去。

一張大床靜靜地躺在偌大的睡房中。被褥整齊光潔,

益顯人去樓空的落寞與淒惶。

床頭仍放著一張我小時候坐在父親膝上拍的舊照。父親的笑臉何其慈祥燦爛,再要在甜甜的父愛之中,如沐春風只有是來生的事了!

每念至此,剛干了的眼眶,又再濕濡。

「爸爸去世時,他獨個兒在睡房里嗎?」

瑞心姨姨點點頭「那天晚飯後,他說疲累,護士服侍他躺下,就讓他睡去了!」

「就這樣沒有醒過來?」

瑞心姨姨點點頭,又搖搖頭「早上護士和我一同走進房間時,看見他的手上還輕輕地握著躺在枕旁的電話筒,大概正想搖電話給你,就這樣突然不省人事,去了!」

這也好,死時不要多掙扎、多受苦,是福分︰

可惜,父親沒有接通電話,否則,便能在空中跟他說聲再見,給他一個遙遠的親吻,讓他更無憾了!

案親說過︰他活得比我所想像的更幸福與富足。如今我也只能以此為慰了。

我問幗眉︰「留下來陪我一晚好嗎?」

幗眉跟我,老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在同一所小學.中學成長,她家境普通,只能就讀本地大學。從小,我們情同姊妹。對于一個獨生女而言,蘭閨摯友的出現,在孤寂的生命中是一片美麗而重要的雲彩。

「你坐完長途飛機,應該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得到殯儀館守夜去,不夠精神,如何為你父親辦這最後一件大事?我看我且回家去,待一切事告一個段落,我再來陪你暢談!」

幗眉向來是周到的人我只好听她的。

案親的葬禮,排場之大,難以形容。

生榮死哀,父親也的確受之無愧。

香江之內,紅白二事,最見世情。

年前,死了一位財經巨子周大有。論名望,周伯伯名字後頭的餃頭全列出來的話,可以塞滿一張名片。可惜得很周家近年家道中落,周老先生又久病纏身,結果,靈堂之內,花圈雖仍不少,但特別抽空前往三鞠躬的,政府方面只有兩三個處長級的官員,當紅的兩局要員與司級大宮,半個影兒也沒見著;超級財閥呢,都派了得力手下或初出茅廬的子佷代為致意;父親是親往拜祭的極少數金融巨子之一。

這種連影視周刊也不勞篇幅報導,無名人相片可以刊登的場面,有心的明眼人一看,心就酸!

我跟父親走出殯儀館,坐上勞斯萊斯的後座時,忍不住說︰

「這世界,人在人情在!」

案親搖搖頭︰

「周伯伯的金融業務如果仍是如日中天的話,他家里的老佣人死掉,都能包起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辦喪事!死的人如何不相干,要看還在世的人是何身世,才能定奪場面!」

案親嘆完氣微笑著拍拍我的手,我不擔心,我死時,必定通街通巷都塞滿人,不只因為我的地盤穩如磐石,也因為我有個孝敬女兒,大都會的人雖多是跟紅頂白,也有憑良心做事的!」

我開心地把頭歪在父親的肩膀上,自明他之所指。姓周的第二代,在周老先生長住醫院時開始,就為那副身家打生打死,根本置病危老父于不顧,若不是床頭尚有紅顏知己以及老早交在她手上的一筆錢,醫院的帳單怕也要對簿公堂才可了斷。如此收場,怎叫世人好友對其家族予以尊重?再說,縱使爛船尚有三斤釘,那三斤釘又價值一億元但在二十世紀末,物價高漲的今日,本港起碼有一千個家族不必把它放在眼內!

既無利益便宜可佔,對手又非性情道義中人,家有喪喜二事,都得不到捧場客,以致門庭冷落,事在必然。

案親所言甚是,今日他葬禮之威煌,未敢說是後無來者,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了。

其實,父親和我,都不尚高調。然,人在江湖,無奈其何。連殯儀館都是政界勢力表現與商場角逐的場地,能不感慨︰

利通銀行治喪委員會老早奉懇各方親友,切勿致送花圈,請折現金,撥充公益!結果,收集的善款成績媲美公益金苦心孤詣設計出來的籌募活動,而全殯儀館內內外外,仍舊沒有半方寸的牆空白下來,都被祭帳與花圈重重疊疊的密封了。側聞家里的司機說︰

「一個月里頭若有一兩個江尚賢去世,殯儀館附近的花店老板,不出半年全都有足夠資格作投資移民,兼在多倫多或沮哥華自置巨宅,提早退休。」

若非心懷淒愴,我也禁不住為這世紀末大都會的人情冷笑幾聲!

靈堂之內,幗眉一直陪我靜坐著。我每每瞥見父親的遺照,耳釁就如听見他聲如洪鐘地叫我「慧慧,慧慧!」

淚水如斷線明珠,一顆顆不停碎落在黑色的喪服之上!

我太舍不得父親了。可是連心里輕喊一句︰「爸爸等我!」也不成,我要走的路途還這麼長,跟父親相敘的日子顯然是很遙遠,很遙遠了!

我飲泣至極之際,幗眉就緊握我的手,安慰我說「別太傷心,你爸爸要知道你變成這個樣子,怎能去得安樂?」

針不刺肉不知痛,幗眉父母早逝,她沒有嘗過親情的可愛,不知其中之樂,自不明失去歡樂後的苦楚與淒惶!

殯儀館外頭,如何車水馬龍,兵荒馬亂我都不知不覺,江家難道還缺打點的人手?單是利通銀行,已有上千員工為對他們的主席致最後敬意而勞累一個星期天,誰都願意!

不是為了保住飯碗,也為父親生前的確有仁者之風,禮賢下士;大事當前,他只會不怒而威,從未試過對下屬口出惡言!

大殮在早上十時舉行。未到九時,靈堂上已坐無虛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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