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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驚夢 第13頁

作者︰梁鳳儀

喬家大喜慶,喬正天親自點名要請張遜風,並非他特別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額外深謀遠慮而已。賓客盈千的宴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請了張遜風,喬正天就不必背負欺到人家臉上去的責難,萬一將來案情急轉直下,張遜風得以翻身,喬正天正好燒了個冷灶。況且,偌大一個盛會,主人家可任情挑選喜歡接近的嘉賓款待,對請來的客,一樣可以敬而遠之。

一整晚,喬正天以至喬家各主人,固然沒對張遜風熱烈應酬,連滿堂嘉賓,都只曉得勉勉強強地跟張老點點頭,就飄然遠去,避之則吉。

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惻、銳不可當。

我跟喬暉說︰

「你去招呼別的嘉賓,我過去跟張遜風聊幾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從侍役的銀盤上取餅了兩杯香檳。

「張世伯!」我把酒杯遞過去︰「我來給你添酒!」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一臉感恩,說︰

「不敢當,不敢當!」

曾幾何時,要跟張遜風見面聊幾句,都得跟他秘書排期。

我固然沒有那種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實在因為感念舊情。記得父親彌留之際,我還未嫁進喬家,醫院病房里頭擺的花,寥寥無幾,而其中一盆就是張遜風送來的。他還打了好多次電話來慰問。

在顧家鳳生水起時,母親曾因小病人院休養兩天,鮮花排滿一層樓的走廊,要央求那些護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額外賞了豐厚小賬,只得讓醫院的清潔女工幫忙,把一個個花籃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勝枚舉。總之,情仇恨怨,點滴記心頭。

「張伯母怎麼不賞面?」

我是明知故問,但不能不問。

做了落難的豪門富戶老婆,那口齷齪氣比當事人還要難吞。商場上的男人,說到頭來,習慣大上大落,氣量還有相當。叫人最難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憑夫貴的女人嘴臉,尤其曉得表達憎人富貴厭人貧的心思,又總是沖著女性而來,並無物傷其類的顧忌,比夜半奇譚還要恐怖!若果張遜風太太曾經一朝得志而意氣風發,旁若無人,如今敗落,就更是少亮相為妙,否則,準夠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為話題,就更無私顯見私了。

張遜風倒很坦率,說︰

「這些日子來,她心情不好,老不願出來應酬,我也得體貼她一點!」

江湖行走,何止要處變不驚,還要如此落落大方地應對,心上再苦,也只能咽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問候張伯母!」

「謝謝!長基,你真難得!我剛才一直著你跳舞,心頭卻在想,顧兄何其有幸,有你這麼一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女兒,難怪事事化險為夷!」

「張伯你過譽了!案親生前常說你為人謙和,誰不知道德能載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憑借!」

「但願你此言是真!」

「張伯!」我舉杯,「真心誠意敬你這一杯,心想事成!」

「謝謝,長基!希望你和喬暉早日抱個小痹乖,喬暉這孩子,少有的忠厚,別以為木訥不可取,世間大多言過其行的人,讓你應付得人仰馬翻、焦頭爛額,因而更應愛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實青年!長基!」張遜風深深嘆一口氣︰「人不能行差踏錯一步,我重復,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對配偶的選擇!」

喬暉是佳偶嗎?

我回頭看,喬暉已本知所蹤,卻瞥見喬雪跟那文若儒雙雙下台階,漫步于彩燈月華雙互輝映之下,微風陣陣吹動雪雪的輕薄晚服,更覺弱質騁婷惹人憐愛。

至于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表情……

我慌忙回轉頭來,把手中的香擯一飲而盡。

「長基,好人有好報,所以你嫁得喬暉!你看看喬夕!」

張遜風順勢拿杯向泳池那邊一揚,我望過去,看見喬夕跟一個穿著醉紅彩綠、大花大朵晚禮眼的小妞,親熱非常地在耳語,那小女孩可能比喬雪還年輕,不時昂首歡笑,甚而干干脆脆笑倒在喬夕的懷里。

「那位小姐是誰?」

「丁翁,丁貶忠的獨生女丁芷薇,剛從海外回港度假!」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里想,歡場女子要好好地做個得丈夫翁姑恩寵的歸家娘,如此艱難嗎?

張遜風似看穿我的心事,競能答以相關一語︰

「娛樂圈專供過眼雲煙的歡愉,豪門望族內再不羈放縱的後生兒女,仍是東方之珠的天皇貴冑。」

侍役走過來,禮貌地跟我說︰

「喬老先生請喬太太你到他那邊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

「長基,多謝你來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頰上。

「祝你好運!」

走到喬正天的身邊,老早有充足心理準備,會被他怪責花太多時間在張遜風身上。

喬正天並沒有開口責難。只是臉色難看一點,隨即把幾位大商家介紹給我,都是來自東南亞的。

「黃運通世伯在泰國是首富了,你有空應該去拜候他,學習學習,泰國地產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點頭。

一整夜,我都話不多,所有有用無用的應酬話,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時,任何場合,我都留心著結識的新舊朋友︰從他們的對話中盡量榨取商業機會和資料。只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長空,細數一顆顆的小星星,每一顆都像盛載著我的一個小心願,遙不可即,無從捉模,更難實現。

人也實在站得太累了。有種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只要能讓我躺下就好,即使從此一睡不起,也無憾然。

我戰栗,怎麼竟有這個輕生念頭?

年來,我頑強的斗志呢?經不起一夜清風,吹得七零八落,點滴不存?

真真笑話了!

幾經艱難候至曲終人散。

喬正天又率領著我們送客。

人累得臉上笑容僵硬,心卻活潑潑地不住跳動,越跳越急促。

喬雪陪著文醫生走近來,向我們告辭。

喬正天握著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來,熱誠得跡近過態。

「改天有空,再請你到喬園來玩!喬雪,你負責提我給文醫生通電話!」

「謝謝,喬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兒個晚上,看過喬園的夜色,果然名不虛傳,很想有機會在清晨或黃昏,再細看喬園景致。」

文若儒的眼神均勻地瞟過喬家成員的行列;帶著一個誠意的微笑。

「難得你有此雅興,我們開心極了!」喬正天此言不虛,他打從心里笑到臉上來。

「後會有期!」

文若儒跟我們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時,我听見他輕聲他說︰

「改天再來看你們!」

目送他坐上那輛摩根開篷跑車,絕塵而去。

盛筵已過,喬園之內,十來個家僕領著其他特別幫工忙著收拾殘羹剩菜。晚風輕拂,一地的廢紙微微飛舞,更似卷起陣陣榮耀過後的蒼茫。

我趕緊回到西廂去,整個人拋在床上,暗暗喘息。

終成過去了。

人生的任何歡樂與哀傷,都是一樣會過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無常,其實井井有序。緣來相見,緣去相分。很簡單的一條人生公式!

窮多少心血精神,金堆玉砌的豪門夜宴,「墟宙」得兵荒馬亂似的。個中風流人物,顯盡身手,炫耀人前,就這麼一陣子功夫,一切又復歸平靜,除了別有懷抱的人兒,誰不在明天,就把今夜的種種忘個一干二淨?

我轉了個身,俯伏在軟軟的床褥上,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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