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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再起 第2頁

作者︰季薔(季可薔)

他不想責備小男孩,更不想從他手中奪回應該屬于自己的食物,他只是突如其來感到一陣悲哀。

那孩子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吧,卻已經必須學會用這樣巧取豪奪的方式來求得溫飽。那孩子──像他,像二十年前必須在舊金山華埠孤身求生的他……

※※※

「媽媽,我們要去哪兒?」

一艘在驚濤駭浪中搖搖欲墜的破船里,一個瑟縮發抖的小男孩輕輕地問著一個面容蒼白疲憊的女子,他望著母親鬢邊早華的白發,藍眸清澈澄透。

「我們去美國。」他的母親幽幽回應,嗓音粗啞。

「去美國?做什麼?」

「找你爸爸。」

「找我爸爸?」小男孩一怔,俊秀的小臉浮上一抹類似恐懼的神色,「他不是死了嗎?而且,他埋在愛爾蘭啊。」

「他不是你爸爸,你的父親在美國。」女子低低回答,嗓音滿蘊深刻的疲憊。

「什麼?」母親突如其來的宣稱令小男孩心一顫,瞪大一雙驚恐的藍眸,「媽媽,你是不是病了?你發燒了嗎?為什麼這麼說……」

「我沒有病,蓋布歐,我跟你的父親……唉,一場孽緣。」女子幽幽嘆息,與小男孩同樣清澈美麗的藍眸輕輕揚起,凝定不知名的遠方,「當時我已經跟杰克結婚了,剛剛生下你哥哥,卻在五月祭的狂歡舞會巧遇你父親……」

小男孩听著母親仿佛墜入遙遠時空、漫長而恍惚的敘述,一顆小小的心逐漸揪緊。

原來那個在去年因酒醉車禍而去世、每回喝醉酒總會痛打他們兄弟倆的酒鬼父親不是他真正的父親,他父親另有其人。

他在美國,在舊金山,是母親真正愛戀一生的男人。

原來他的父親是中國人,怪不得母親堅持偷偷送他到附近的一個中國人家里學中國話。

「我爸爸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很高大、英挺,氣度不凡,是難得一見的偉岸男子。」

他是英雄……小男孩驀地領悟了,小小的心靈漫開無限希望與幻想。

他親生父親是英雄,不是一無是處的醉鬼,他是白馬騎士,是可以為他和母親斬妖屠龍,為他們帶來幸福的男人。

他是英雄,一定是!

還未見到那個只聞其名的親生父親,男孩一顆心已對他充滿了向往,他一直固執地相信,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是能解救他們母子月兌離苦海的英雄好漢。

可當船終于在美國西岸靠岸時,小男孩心中狂熾燃燒的希望火苗已滅了一大半,因為他的母親,他可憐而虛弱的母親已不堪這一路的悲慘折磨,病逝于骯髒污穢的船艙。

而當他堅強著脆弱的身心在舊金山華埠打听據母親說是他親生父親的大名時,火苗便燃盡了,只余一堆死灰。

他的父親不是英雄,他是欺壓華埠華人的黑幫頭目,他是那個舊金山華埠的百姓們提起時,總要沉下一張面容的萬惡黑幫──龍門的最高首領。

他們叫他「龍主」。

他的父親──楚南軍,只是一個無惡不做的黑幫龍主,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人物!

※※※

可是他最終還是認了親生父親。

午夜夢回,當楚行飛從游民收容所簡陋的通鋪醒來時,他輕扯嘴角,愕然自己竟會夢見這早該從記憶中淡去的陳年往事。

他竟夢見了十歲那年,剛從愛爾蘭偷渡到美國西岸,千里尋父的往事。

當時的他,因為不願服氣心中對親生父親的遐想只是一場幻夢,寧可一個人在混亂骯髒的華埠街頭討生活,也不願去認自己的親生父親。

當個人人喊打的街頭小流浪鬼,也比當個雖然人人表面上敬畏臣服、心底卻暗自咒罵的黑幫少爺強。他不願去依附那樣的父親,不願相信本來應該是熱情正義的英雄父親其實是個殘暴冷酷的黑幫頭子。

這樣的父親不比一個蒼白墮落的醉鬼強!

楚行飛承認,他小時候性子確實是挺倔的,要不是那天為了解救同父異母的妹妹楚天兒免于危難,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與楚南軍踫頭。

但命運之神卻像有意捉弄他們父子倆,他們還是在意外中照面了,而楚南軍一眼就認出他是自己在愛爾蘭留下的私生子。

他終究還是認了自己的父親,乖乖地隨他回到龍門,之後也一直依順父親對他的各種安排──教育、接班訓練,甚至婚姻……

一念及此,楚行飛漂亮的嘴唇一抿。

他並不是如表面上那麼溫順的,接受父親的一切安排也不代表他認同龍門的所做所為。

他只是在等待機會,等一個親手摧毀龍門的機會──既然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手創建了這個凌虐百姓的萬惡組織,就由他這個私生子毀去這樣的組織吧,以贖父親的罪愆。

這不也算是一種報答養育之恩的方式?只是他沒想到這樣的養育之恩最後竟差點要他償付自己的生命──雖然他終究逃過了一死,但仍然被剝奪了兩年的自由,兩年的自尊。

楚行飛笑了,笑聲沙啞輕微,卻蘊著濃濃的嘲諷。

他翻身下床,雖然天色才蒙蒙亮,雖然通鋪上其他游民們依舊睡得深沉,他卻已了無倦意,只想起身走出戶外,讓夏季清晨的沁涼空氣洗淨他一身罪惡塵埃。

當他就著一盆淺淺清水洗臉時,晶瑩的水面反照出的是一張清秀俊逸的臉孔。

在離開加州後不久,他便刮去了面上的胡須,並且設法在一條溪邊洗淨自己骯髒的身軀,以及一身同樣污穢破舊的衣衫。

還原整潔外表後,他發現自己比較容易在路上招到便車了,人們不再懷疑他是剛剛從獄中月兌逃的罪犯,只以為他是個遭受失業之苦,準備動身到異鄉謀求溫飽的可憐男人。

他們看他的眼神少了恐懼和厭惡,卻多了同情,還有,仿佛是一點點輕蔑與自得……

楚行飛絲毫不介意。這些人要同情他也好,輕蔑他也罷,他都不在乎。現在的他只求一份工作,三餐溫飽,能夠恣意呼吸得來不易的自由空氣。

可他沒想到,即使是這樣淡泊的願望也因為他曾經入獄的身分成了最奢求的夢想。

沒有任何雇主肯信任他,在看著他的簡歷時,即使他儀容再整潔,他們看到的也只是一個無惡不做的罪犯而已。

他們趕他離開,就像趕走某種最令人厭惡的害蟲似的。

而當其中有一位雇主無意間得知他竟曾被控謀殺,那滿面驚慌、又倉皇又恐懼的神情幾乎令楚行飛放棄了尋找工作的念頭。

那名照理說也是見過世面的大老板,一面顫聲喃喃著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面怯懦地瞥向他,驚恐的眼神明明就是哀求他千萬別動粗,平靜地離去。

他立即轉身離去,頭也不回,並且從此以後放棄在辦公大樓謀求白領階級的工作。

現在的他,只適合從事那些平常人瞧不起的低下工作,因為只有在應征這樣的工作時,那些人可以不在乎他的過去。

一路打工求職,他終于輾轉來到了紐約,可即使到了這座生機蓬勃的大城市,他仍然擺月兌不了淪為流浪漢的命運。

曾經在美國西岸呼風喚雨的龍門少主如今淪落成東岸街頭一名不起眼的流浪漢,說出來誰會相信?

也算是個傳奇了。

說不定以後他可以用這樣的傳奇寫個自傳來賺錢?他嘲諷地想,唇角跟著牽起似笑非笑的漂亮弧度。

可笑的想法,但也並非不可能,只要他有辦法東山再起的話──只要他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名利地位雙收,哪個出版商不會捧著條件優渥的合約等著要簽下他的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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