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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若猶紅 第35頁

作者︰姬小苔

多年前離開時,我曾想過——我已沒有了家。

但在外頭這些年的飄泊中,我深深體會到,台北,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家鄉,即使我在那兒沒有一片瓦、一塊磚,當我站在任何一座屋檐下時,那就是我的家。

飛機起飛時,是個大暗天,白色的雲在空中飄來飄去,就像我激蕩的心。

我不斷像唱歌似的對自己說——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但飛機真到了台北上空,綠色的田野、如黛的山川映入眼簾時,又覺得近鄉情怯,雙手緊抓著椅把,不敢再多望一眼。

我怕我會哭。

田蜜親自來接我。

經過這許多年,她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她成熟、穩健,是個道道地地的女強人。

但我們擁抱在一起時,她毫不害羞地哭出聲。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一邊哭一邊不斷地說。

她現在公司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也有了自己的秘書。

從桃園機場到台北的路程,由她的秘書駕車,我們在後座暢談。她嘰嘰呱呱地向我報告公司里的人事變遷,我們共同的朋友……聊得不亦樂乎。

但是她沒有向我提及沙慕塵。

一句也沒有。

我本來預備當她提及時,我要用最從容自然的態度去面對她,但是她沒給我這個機會,她很小心地不提任何會令我傷心的往事。

她長大了,已懂得體貼、含蓄。

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不長心眼的田蜜了。

我忽然一陣悵然。往事如微風,應該讓它輕輕吹過,何必再留戀什麼?

「告訴我,你這幾年過得好嗎?有沒有朋友?」她忽然抓住我的手,熱切地說。

「我過得很好,也有很多朋友。」我微笑著回答,也許,是太興奮,我絲毫未感受到長途旅行的疲倦,只覺思潮如涌。

「我不是指普通朋友,是指可以結婚的對象。」

「對象?法律上不是規定,只要是成年男子都可以跟成年女子結婚嗎?」

她伸手打了我一下︰「這種回答太過于狡猾,不算。」

我把話題岔了開去,問她婚禮的細節。她果然上當,一打開話匣子就沒個完,訂了多少桌酒,請了哪些客人,娓娓道來,巨細無遺。

張飛龍出身世家,田蜜的父親也是國家將領,這門親事十分相配,辦起喜事來得格外慎重。

「不過我們都不準備鋪張,親朋好友的禮金除去了開支,我們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全部留給藍孩子。」

「藍孩子?」

「藍色的孩子。」

「我還是不明白,在美國倒是有出卡通劇叫做《藍色小精靈》,但怎麼也和婚禮扯不上關系。」

「藍孩子是醫學上的名稱,指那些因為心髒病而使得血液中缺氧,皮膚、嘴唇與手指都變得紫黑腫脹的孩子。」

「台灣有多少這樣的孩子?」

「每年有三千個先天性心髒病兒童誕生,其中平均有兩百名因為家貧無法救治而未成年便在這世界上消失。」田蜜嘆了口氣。

「他們靠醫藥可以治療嗎?」我問。

「可以。通常做一次心髒手術得花10至20萬元,如果沒有這筆費用,就只能無止境地打針、吃藥,拖延到最後還會引起更多並發癥,以致死亡。你知道,真正奪去這些孩子性命的,不是心髒病,而是沒有錢開刀。」田蜜方才的神采飛揚消失了,眉宇間有抹哀戚。

「張飛龍同意你把錢捐出去嗎?」

「同意。」

「真不敢想像他會關心與他完全無關的人。」

「我想我們一直都太不了解他,他在本質上不但善良,而且慈悲心很重,只是不擅于表達而已。若給他機會,其實他很願意幫助別人的。」

「還沒過門就已經在幫他說話了!」我羞她。

「我是說真的。」她焦急地解釋,「他還決定,以後我們每個月要結余十分之一的薪水做藍孩子的救助基金,這是一個非常長遠,也需要非常多人共襄盛舉的工作,絕不能只做一次就算了,一定要持之以恆。」

我不再訕笑她,卻對她肅然起敬。以前,我一直以為她是溫室中的花朵,現在她自己證明她不是。她原是孤兒,被好心人士教養長大,現在她能把自身所擁有的回饋傍社會。

「也算我一份好嗎?」我拿出了支票簿,我能拿出來的,對藍孩子來說也許只是杯水車薪,但那是我的一點心意,更何況集眾人之力便有可能成為長江黃河。

「我不能收你的錢。」田蜜推拒。

「為什麼?」

「你一個人在國外,需要用錢,更何況你一直都在念書,沒有工作。」

我笑出了聲︰「我沒有工作並不代表我窮啊!」

「總之,我不能收。」

「那我只好去台大醫院捐給心髒病兒童基金會咯,如果你非堅持要我如此麻煩。」

「好吧!我收下,也代基金會的義工謝謝你。他們為這件事奮斗了16年,經常要受到缺錢、缺人,無以為繼的威脅。」

「他們的義工需要什麼條件?」

「除了熱心,沒有任何的條件。你問這個,該不會是想去做義工吧?」

「為什麼不可以?」

「你常年在美國,怎麼可能呢!」

「法律有規定我不能回來定居嗎?」

田蜜看了我半晌,一雙眼楮瞪得好圓︰「這不太可能!楓姊,別告訴我是真的,我不敢相信。」

「你會答應列入考慮吧?」我笑著問。

「可是——」

「田蜜,我離家多年,現在想回來了。」

田蜜的婚禮是完全中國式的。

她是少見的幸運兒,有著把她視若珍寶,對她呵護備至的父母,更有一個對她言听計從的夫婿。

張飛龍不再是莽張飛,他放棄我也是正確的。他很聰明,我的人生有了殘缺,人生觀已不再美好,田蜜卻是純真無瑕的。

她一直喜歡張飛龍。

以前,也只有我看出她的感情,現在,她為自己找到了完滿的歸宿。

不僅愛人,也被所愛的人珍惜、呵護。

在布置得富麗堂皇的禮堂里,全身鳳冠霞帔的田蜜被簇擁了出來,羞答答地與新郎拜天地。

小林結婚時,我只單純地為她感到歡喜與祝福,但這回,我卻不斷讓淚水模糊我的視線。

恍惚間,她有著代替我走向幸福之路的錯覺。

開席後,昔日的同事紛紛擁向我的桌邊,熱情得讓我無法招架。

「我們絕不原諒你!」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一下子辭了職,好幾年來音訊全無,你這個人好沒意思!」

我承認我不是個有意思的人。

要做個有意思的人還真不容易!

我只好頻頻以汽水代酒接受他們的干杯。

「不行,新娘喝的是西打,你怎麼也喝西打。」我很快便被他們識破。

最後還是新娘子來解的圍。田蜜換上了敬酒時的描金邊鳳仙裝,艷光逼人。

「你們誰逼她喝,就是跟我過不去。」她倒豎柳眉,「她不能喝,要敬酒,沖著我來好了。」

她很有幾分領導者的架勢,但起哄的結果,她幾乎喝光了一整瓶當場打開的陳年紹酒,把我看呆了。

「田蜜,你不能這樣喝。」我立刻叫媒人婆過來,弄橙子汁給她喝。

「放心!她能喝。」媒人笑眯眯的,「她從小就有酒量,沒幾個是她敵手。」

丙然不錯,她又接受挑戰,連臉都不紅。我跟她進新娘休息室換禮服時,還是埋怨她︰「你不能這樣喝,今天你大喜,喝醉了怎麼辦?」

「假的啦!炳哈!你上當了!」她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怎麼會是假的?我明明看著酒瓶現場打開。」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張飛龍進來了。他現在看我目不斜視。是個標準的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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