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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熱公爵夫人 第21頁

作者︰巴爾扎克

不過,有一天晚上,他從憂郁感傷著手,進而強烈地要求那雖不合法但卻合情又合理的權利。公爵夫人本來無需等他的奴僕提出這項要求,這個早在她意料之中。難道男子的還能不為人知麼?對某些面部表情的激烈變化,女人們難道不是個個天生就懂這門學問麼?

「喂,怎麼!你不想作我的朋友了麼?」他剛剛開口,她便打斷他的話。注視著他的目光由于滿面緋紅而更加美麗動人,那神奇美妙的顏色仿佛新鮮的血液一般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流動。「為了報答我的慷慨大方,你想沾污我的聲譽。請你考慮一下吧!我已經反復考慮過了。我總是想著我們。女性的正直,我們不應該缺少,你也不應該不尊重。我不會騙人。如果我屬于你了,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作德•朗熱先生的妻子。你所要求的是,為了靠不住的連七個月都等不了的愛情,而犧牲我的社會地位、我的家庭地位、我的生命。怎麼!你已經想奪走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權利了麼!不,不,再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對,什麼都不要對我說!我不願意、我不能听你說。」

說到這里,德•朗熱夫人兩手捧住頭發,把垂到前額使她發熱的叢叢發卷向後攏了一下,顯出異常激動的樣子。「你來到一個弱女子的家里,早已盤算好了,你心里想︰有一段時間她要和我大談其丈夫,然後就是談天主,然後便會談及愛情不可避免的後果。可是我要運用、大用特用我將贏得的影響;我要叫她少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日常往來,有公眾達成的諒解。最後,等到上流社會終于將我們的關系當作既成事實來接受了,我就會成為這個女人的主子。請你直截了當說吧,這就是你的想法……

「啊!你在算計人,可你卻說是愛,呸!你墮入了情網,哈!這我倒相信!你想把我搞到手,想讓我作你的情婦,無非如此而已。可是,對不起,德•朗熱公爵夫人不會墮落到那種地步!讓那些天真無知的布爾喬亞女子上你虛情假意的當吧!我呀,我永遠也不會上這個當!你的愛情里,沒有任何一點東西可以使我堅信不疑。

「你談到我的美貌,可是我可能象我的鄰居,那位親愛的公主那樣,六個月之內變得丑陋不堪。你對我的才智、我的風度十分迷戀。我的主啊,對這個你也會漸漸習以為常,就象對尋歡作樂習以為常一樣。這幾個月來,我心腸很軟,給了你不少恩愛,你不是已經習以為常了麼?等我失足以後,有一天,你變了心,說起理由來,卻只會給我一句關鍵性的話︰我已經不喜歡你了。地位、財產、聲望,整個的德•朗熱公爵夫人,到那時,都將被徒然的希望所埋葬。我將來的孩子,也是我恥辱的見證,而且……不過,」她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接著說道,

「我心地太善良了,還向你解釋一番。其實,這些你都比我更清楚。好啦!就這樣吧!你以為我們的關系已經很密切了。我還能割斷這種聯系,我真是再高興也沒有了。每天晚上來到德•朗熱公館,在一個女人身邊度過一段時光,她絮絮聒聒討你喜歡,你就象玩玩具一樣玩弄著她。還有什麼比這更具有英雄氣概呢?可是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與你每天晚上來到一樣有規律,也有幾位年輕的公子哥兒來到我家。這些人倒很大度。我嘲笑他們,他們相當平靜地忍受我的俏皮話和放肆無禮,並且逗我哈哈大笑。可是你呢,我把心靈中最寶貴的財富給了你,你卻要毀了我,引起我無窮的煩惱。不要講了,夠了,夠了,」見他準備開口,她便這樣說道,

「你沒有良心,沒有靈魂,也沒有教養。你想對我說什麼,我全知道。對,全知道!與其在世人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與其滿足你的所謂然後又定然使你厭倦,我又因此被判處無期徒刑,我寧願在你眼中被看成是一個冷若冰霜、無動于衷、沒有犧牲精神、甚至鐵石心腸的女人。你那自私的愛情不配這許多犧牲……」

鮑爵夫人有如八音琴一般,長篇大論,滔滔不絕。這里引述的幾句,遠遠無法代表她的原話。自然,她可以長時間地講下去,對這奔騰湍急的笛音,可憐的阿爾芒,他的全部回答,便是充滿了波濤洶涌情感的沉默。他首次隱約發現了這個女人的虛情假意,並且本能地揣度到,純真的愛情、相互的愛情,是不會如此計較的,一個真心實意的女人是不會如此考慮的。繼而他想起,指責他的那些卑劣的想法,他確曾無意中盤算過,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天使般真誠地捫心自問,在自己的言談中,在自己的想法中,在心中設想而尚未道出的回答中,所尋覓到的只是自私的念頭。

他感到內疚,絕望之中,他真想從窗上縱身跳下去。「我」字使他難以忍受。確實,對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人,有什麼可說的呢?「讓我來證明,我是多麼愛你吧!」不又是「我」麼!皮浪(古希臘哲學家,懷疑論創始人)的信徒否認運動,無情的邏輯學家(指第歐根尼)在他們面前走路來證明什麼是運動。在這類場合,小客廳中的英雄們都會仿效邏輯學家,而蒙特里沃卻不會。諳熟女性代數公式的情人慣常具有的大膽,這位大膽的男子恰恰缺少。如此眾多的女人,甚至最貞潔的女人,之所以成為情場老手的掌中之物,說不定正如凡夫俗子贈予他們的丑名那樣,因為他們是些偉大的「證明專家」,盡避愛情有其情感方面的美妙詩意,所需要的數學,也較一般設想的為多。

鮑爵夫人和蒙特里沃,在兩人均非戀愛能手這一點上,倒十分相似。她對愛情理論了解甚少,對愛情實踐完全無知,毫無感受,卻對一切都反復思考。蒙特里沃對愛情實踐體會甚少,對愛清理論完全無知,對一切都能強烈地感受卻不能思考。這種莫名其妙的境地,兩人都深受其苦。

在這緊要關頭,他的萬千思緒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你就依了吧!」對一個女人來說,如果這幾個字不會喚起任何回憶,也喚不起任何形象,無疑這是一句自私透頂的話語。可是,必須回答。盡避這些簡短的語句如利箭一般尖銳、冰冷、鋒利,一個接一個地射出來,使他熱血沸騰,蒙特里沃同時也必須掩飾他的狂怒,以免話不得體,前功盡棄。

「公爵夫人,對于女子,為了證明她以心相許,除了要加上以身相許以外,天主竟然沒有沒想出其他的方式,對此我非常痛心。你自視身價甚高,這向我表明,我也不應該對此看得過輕。如果確如你所說,你將你的心和全部感情都給了我,那麼,其余的又有何妨呢?如果我的幸福對你來說,意味著如此艱巨的犧牲,那我們就再也不要談這個了吧!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當他看到自己被人當作俯首帖耳的獵犬時,他感到受了侮辱,這一點還請你原諒。」

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如果別的女人听了,可能會感到恐懼的。可是,當一個穿裙子的人自視高于一切,任人頂禮膜拜時,其傲慢的程度是世間任何力量都無法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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