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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正春風 第4頁

作者︰段可染

還有一件事,她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後來,還是忍不住說了。她說︰安戲蝶是你的朋友,可是,我怕他。

那天上午,雨點敲打著車篷,灰蒙蒙的光線從車窗外鑽了進來。她微微張開眼,透過眼睫毛往外偷看。蔥綠、桃紅都睡了,安戲蝶也伸著兩條長長的腿,斜靠在車壁上打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睡覺的模樣,覺得很新奇。他醒著的時候,老是帶著淺淺的笑,仿佛沒有什麼值得他在意;可他睡著了,就有許多許多的心事偷偷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那模樣讓人心軟,她差點兒忍不住要爬起來,去撫平那一絲絲糾纏在他眉間的憂郁。所幸的是她沒有那麼做。安戲蝶很快就睜開了眼,像一只掉入陷阱的刺蝟,張開了渾身的刺,充滿了戒備和危險。他十分仔細地查看四周,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然後,將眼光轉向了她。一直一直看著她,起初很溫柔,後來,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變得很冷很冷。那捉模不定的眼神讓她害怕。她不得不裝作美夢正酣的樣子,呢喃一聲,翻了個身,順勢拿被子遮住了頭。

不久,她真的睡著了。夢里依然沒有唐玉清。

馬車停了。在吃中飯嫌晚、投宿嫌早的午後停在了荒郊野外。

一個孩子和一具尸體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安戲蝶沒有下車,直接命令車夫繞道而行。他有同情心,但不泛濫,在這個險惡的江湖,有分寸地使用同情心不是壞事。

車子掉頭駛向另一條路時,顛簸得很厲害。一直端坐著的蔥綠重心不穩,倒在了皇甫翩翩身上,驚擾了她那因為缺少唐玉清而顯得不夠完美的夢。

「天黑了嗎?」皇甫翩翩立馬坐起來,濃濃的睡意一掃而光。當她敏銳地感到沉悶的空氣有了微妙的變化之後,就發現了那個跪在泥濘中的孩子,還有他旁邊的尸體。

孩子個子不高,衣衫襤褸,雖然姿勢低人一等,頭卻抬得高高的,顯得十分倔強。尸體被一塊骯髒的白布包裹著,在雨水里放得過久,已經發脹,透過白布露出它的原形來。

這個尸體只有上半身!皇甫翩翩不由有些震驚。當她走得近一點時,才發現尸體也有下半身,只是嚴重萎縮,僅有正常男人的四分之一大。這個死人還活著的時候她見過,正是在郴州街上艱難行走的殘腿乞丐。

「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她竭力控制內心的波動,柔聲問那孩子。

孩子仰著一張小小的圓臉,雙眉皺成一字,一字一頓道︰「帶我和我爹爹去岳陽。」

這不是難事,聚賢莊也在岳陽,正好順路。不過馬車似乎容納不下六個人。皇甫翩翩轉過頭,向安戲蝶求助。

安戲蝶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尸體,仿佛在估量它的價值。良久,他才對著孩子道︰「我要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孩子的口氣和他的一樣生硬,「我叫小順子,從小苞著爹爹行乞,受盡屈辱,勉強度日。前些日子,爹爹在街頭遇到一個善心人,得了五十兩銀子,想靠它回岳陽老家做點小本生意,不料卻在路上被強人所搶。爹爹氣血攻心,不幸身亡。臨終之前,他沒有別的遺願,只想落葉歸根,葬回老家。只因我年幼,沒有能力完成爹爹的囑托,無奈之下,才守在這兒等候好心的人相助。我,小順子,願意賣身葬父,一輩子做牛做馬,絕無二心。」一番話說完,他的頭揚得更高了,眼楮里沒有乞求與淚水,只有堅定與不屈。

安戲蝶並不相信他的話,卻被他的眼神所打動。曾幾何時,他也有過這樣的眼神……他抬起右手,一勾食指,召來蔥綠與桃紅,細細交待道︰「桃紅與車夫駕著馬車先行趕往永州的驛站,買好棺材,多找一輛馬車,于第二日清晨趕回此地會合。其余的人在附近找一個地方暫宿一晚。」他征詢地望著蔥綠,「我記得你就是本地人,這一帶的地形你熟悉嗎?」

「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土地廟,無人管理,可以住宿。車上還有一些食物,足夠我們吃一天。」蔥綠水樣的眸子泛起漣漪,聲音溫柔之極,像冰水解了凍。

城郊破廟。

火燒得很旺,干燥的木柴發出 啪的爆裂聲,竹棍上的雞已有淡淡的香味。借著火光,依稀可以看清廟中的情形︰糾結纏繞的蜘蛛網到處都是;渾身是灰的泥菩薩怒目圓睜,相貌猙獰;香案上點著三炷香,忽明忽暗,更添詭異。一陣陰風襲來,吹動了從屋梁上垂下來的白幡,仿佛鬼影綽綽,令人頭皮發麻。

皇甫翩翩輕微地挪動了一子,偷偷地靠近坐在她左邊的安戲蝶。盡避他渾身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可在這群人當中,卻是惟一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人。

安戲蝶正仔細地打量四周,腦子里充滿了疑惑︰這是個什麼廟?為什麼無人照料,香案上卻有香火?更令人驚奇的是,牆角里居然放著一堆干柴,仿佛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蔥綠說這可能是過路人留下的,真的這麼簡單嗎?

「這家伙到底在干嗎?」隨著皇甫翩翩的靠近,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他的嗅覺,讓他簡直無法集中注意力。略略向右一偏頭,就有一對精致小巧的繡花鞋不容忽視地躍入眼簾,令人怦然心動。毫無防備地,一簇小小的火苗騰地自他月復部冉冉升起。

繡花鞋的主人毫不知情,依然抱著膝,定定地望著跳躍的火花。盡避雙頰被烤得發燙,腳下還是又濕又冷,被泥水浸濕了的繡鞋仿佛有千斤重。真想月兌了它,可身邊全是外人……寒氣一縷一縷向腳心逼去,她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為什麼不月兌了它?」安戲蝶舌忝舌忝嘴唇,努力克制心中的。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關心她,還是只想看到那雙藏在繡鞋里的縴足。

「不!」皇甫翩翩簡短地回答。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她並不是一般的江湖兒女。她,是唐玉清的未婚妻。

「月兌了吧。」安戲蝶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隱藏著一絲危險的熱情。

「不!」嗅知危險並遠遠地逃離是女人的本能。皇甫翩翩將臉轉向一邊,不看他。僵硬的姿勢顯示出一種絕不妥協的固執。

下午她向他求助的時候,也顯示過這種固執。那時,她站在泥水里,轉頭望著他。由于剛睡醒沒多久,香腮上還隱約可見縷縷枕痕;烏黑的雲鬢微濕,小小的雨珠掛在發梢欲墜未墜。整個人就像一滴凝結在碧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搖搖欲墜,隨時準備著破碎,破碎成更多更小包完美的露珠。他相信,假如他不答應的話,她將會一直站下去。

唐玉清說過她的美麗、善良、聰慧,卻沒有談及她的固執。這是否意味著他並不完全了解她?

安戲蝶唇角一揚,勾起一絲自嘲的微笑。雞肉烤熟後,他吃了很多,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只是為了填熄內心越燒越旺的火。

皇甫翩翩吃得很少,放在香案旁的尸體影響了她的胃口。小順子吃得也不多。蔥綠幾乎沒有吃。

只要稍微留點神,就可以發現蔥綠的表情雖然一如既往的冷淡,眼楮卻興奮得發光,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妖媚,簡直變了個人。安戲蝶隨意地掃了她一眼,沒有多想,只是模糊地覺得故鄉的力量大得驚人,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很快,這個念頭就被繡花鞋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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