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抱著她,又哭又說,她一個字也沒忘,全都記下來了。
封舞記全了那句「冬雪雪冬小大寒」,松了口氣,可是想起阿娘流也流不完的淚,忍不住又「嗚嗚」哭子起來。
阿娘很少笑,好看的眉頭總是皺著的,擔心著天冷了她沒有衣裳,擔心米缸空了弟弟連米湯都沒得喝,擔心村里催繳的雜稅交不出,阿爹就要被捉走了,擔心再生一個小弟弟更吃不飽了……可是阿娘也只是皺著眉,挺著高高的肚子,仍然忙進忙出,從來不哭。今天,卻從老爺進了他們家的門那一刻起,眼淚就再也沒停過,直到老爺抱著她出了門,阿娘的淚水仍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往下掉,卻老掉不完。
還有阿爹,最後抱著她親的時候,她看見阿爹眼紅紅的,像怕眨掉了什麼似的,睜著大大的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酸酸的,跟著阿娘哭了起來。
還有剛會叫阿姐的弟弟,已經四頓沒吃東西了,阿娘只能不停地給他喝水。餓得連哭聲都小了,見阿娘阿爹來抱她了,揮著手跟著「舞……舞……」的叫,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她呢……
可是她很想他們。
封舞抽咽了聲,舉起衣袖抹去滿臉眼淚,眼角的余光卻看到了門外的少年。
這是誰家的孩子?
司馬昂以為自己看花眼,可是眨了又眨,里頭仍有個小小的身影蜷在廳西側的太師椅上。
罷走過廳門的腳步倒退了回去,站到了門的正中間。
五哥的院里,怎麼會冒出個小泵娘?
屋里頭的小封舞淚痕未干,睥見他倒走路的有趣樣兒,咯咯笑了開。
這個大哥哥,好好玩。
司馬昂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趨前俯視,笑問︰「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在這兒?」
司馬山城中這把年紀的娃兒至少有二三十個,他自不能每一個都認得。但他卻能肯定這女圭女圭並非城中人子女,因她的衣著與他們有著極大的不同。
這麼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夾襖,且十分檻樓,一雙小腳就這麼光著,凍得發紫,清瘦的面龐上只有一雙大眼含著水光,還有幾分精神,小小身軀瑟縮在寬大的檀木椅內,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這孩子,顯然沒有得到好好的照顧。
解上的銀狐大氅,他彎腰抱起冰冷的身體,將她密密包住,再坐在椅上,讓她坐在他膝上。封舞有些驚愕地揪住大氅的內襯,舍不得放手,仰起頭,盯著長得很好看的少年。
這毛茸茸的大被子,軟軟的,綿綿的,暖暖的,就像大哥哥笑起來的樣子,好看得讓人忍不得移開眼,忍不住想親近,巴著他,再也不放開。
這麼溫暖的感覺,在她有限的記憶里,從來都沒有過呢。
司馬昂撫著她扎了一個朝天辮的小腦袋,柔聲再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她皺起眉,很認真地想,「老爺說,從今天起,舞兒就是司馬家的人了。」
那,她就是司馬家的孩子了,對不對?
小小的臉蛋沮喪地埋進銀狐柔軟的皮毛內,連嘆息聲都一起淹進去,不敢讓人听見。
可是,阿娘不是一直教舞兒說,舞兒姓封啊。
她的家,破破的,沒有毛毛被子,也沒有笑得很暖的大哥哥,可是有阿爹阿娘,有才一歲多的小弟弟,她更喜歡。
「老爺?」司馬昂奇道,「誰是老爺?」
封舞從大氅中拔出小手,比劃來比劃去,「黑黑衣服,高高,凶凶。」
回復一絲血色的小臉板起來,兩道彎彎的柳葉眉湊到眉間踫頭,有些干裂的櫻唇抿成一條線,很認真地模仿著老爺「凶凶」的樣子,卻只制造出一張滑稽的鬼臉。
穿著黑衣又愛板著臉,那一定是五哥了。司馬昂失笑,五哥若看到自己的冰塊臉被「美化」成這麼可愛的樣子,不知會有什麼表情呢。
先前大哥將眾兄弟召集起來,討論關于李閥向司馬山城求借一萬精騎兵暨請他前去相助一事。五哥剛回山城,便被叫到大哥那邊去了,想來是因為這樣,所以把這娃兒放在這兒便離開了吧?以五哥的脾氣,沒有他的吩咐,下人們吃了豹膽也不敢擅自決定如何處置她呢。
可是,五哥把這麼小的娃兒帶回山城,做什麼?
他低頭問懷中小小人兒︰「那他為什麼帶你到這兒來?」
這個問題她會回答。
封舞斜著頭,道︰「老爺說,有個哥哥生病了,要舞兒來給他做伴,陪他講講話,替他解解悶。」
老爺一路上說了好幾次呢,她記牢了,要給他做伴,陪他講話,替他解悶。一共有三件事,她一件也沒落下。
原來是為了三哥的兒子弈買回的童伴。他了解,卻也更不解,城中多少年齡相近的孩子可以陪弈,怎麼偏偏買回來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小女圭女圭?
封舞可不懂他的心思,也沒耐心等他回話,注意力早就轉移到八仙桌上擺放著的糕點上去了。一進門,她就對它們垂涎三尺。但是怕老爺,不敢動。後來老爺也急急地走了,只剩了她一個,阿娘說亂拿人家東西是壞人,所以她乖乖听話,也不敢動。可是大哥哥很和氣,他應該肯給她一塊餅吧?
「大哥哥,那個……是可以吃的嗎?」她小心翼翼問著,用力吞了口口水。
司馬昴愕然,「什麼?」
咦?難道大哥哥是很小氣的?
封舞努力伸長小手指,「那個……那個……舞兒肚子餓了……」
渴盼的黑眼珠可憐巴巴地望住他,小嘴一扁一扁,預備在他拒絕的時候放聲大哭。
司馬昂恍然。眼見小妮子烏溜溜的眼中積蓄起水花,眼明手快,在發大水之前將她抱到八仙桌上,就這麼坐在桌子上,「可以可以,全都可以吃的。小舞兒,你想吃什麼,自己拿。」
只要她不哭,一切好商量。
封舞吸吸鼻子,把眼淚和鼻涕都收回去,小小手掌抓向從沒吃過的糕點,哪還記得是為了什麼傷心的。
嗯,還好大哥哥很大方。
這樣小的女圭女圭,就這樣離開了父母,連發生了什麼都不明白吧?
司馬昂看著開心笑著的娃兒,星眸浮起悲憫,掏出帕子,為她拭去鼻水,輕手輕腳,生怕弄痛嬌女敕的皮膚,「小舞兒,你想家嗎?」
封舞含著甜糕,剔透的杏眼仰望著他暖暖眸中的憐惜,眼圈一紅,含含糊糊地抽噎道︰「想……舞兒想回家……」
即使……這里有好吃的糕點,她還是想回家,想回那個老是挨餓,從來都吃不飽的家。
啊啊……他把人家小泵娘的眼淚勾出來了。
司馬昂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一迭聲道︰「你別哭,大哥哥送你回家……」
「好不好」三個字來不及出口,橫里插進一個清冷的男聲,道︰「小九,飛雲、驚虹已收拾好東西在東廂等你了,你還不快去?叫李二公子一直等著,豈是待客之道。」
「五哥,」他回頭,與黑衣青年面對面,輕聲懇求︰「把這小娃兒送回家去,好不好?」
司馬曄偏開頭,催促︰「你放心吧,快去。」
司馬昂當他允了,向封舞展開安撫的笑容,柔聲道︰「小舞兒,大哥哥要走了,讓五哥送你回家可好?」
見娃兒呆瞪著五哥,他想起她剛才扮的鬼臉,不禁莞爾,拍拍她的頭,匆匆離去。
封舞被突然出現的司馬曄駭住,不要說司馬昂最後對她說的話,連之前的對話都嚇忘掉,一手緊緊抓著他留下的帕子,一手還抓著吃了一半的甜糕,呆看著司馬曄,不知道他會否把她抓起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