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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畫 第5頁

作者︰侯吉諒

听他說得口若懸河,辯才無礙,沈繪卻遲遲不語,終于只是硬生生地說︰「沈繪贈畫自有道理,賣畫之事從無前例。」

那人哪里肯罷休,愈發刁難︰「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贈畫給個勾欄賣笑女子怕你也會說出什麼‘從無前例’的話來,如今又怎樣,還不是送了?什麼前例不是開出來的?——若說沈兄贈畫自有道理,小弟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說不出那‘道理’來,只說‘不賣’兩字,小弟是斷難心服的!」听那人說到最後,明白算定那個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會辯,竟有幾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丙然一陣沉默,他分明說不出什麼「道理」來。

我忍不住在外邊嘆一口氣︰「恃強強買,仗勢壓人,今日又見一例。」

那人听我隔門插口,大約有些驚訝,問︰「什麼人?」

我不去理他,只是說︰「丹青想起來,有一件事要請教沈公子。」

里面過一刻才听見沈繪聲音︰「丹姑娘問罷。」

我問的是︰「請問公子作畫,憑的是什麼?」暗道一聲這一句問得險,若這不通氣的呆子答出筆墨紙硯來,我也只得閉上嘴走人。

他遲疑一下才答︰「憑的是一時心境罷。」

我心里念一句佛,一聲輕笑︰「這位爺可听見了?沈繪作畫,畫的是一時心境;贈畫,也不過是那時心境贈與一人知道罷,爺現下強索強買,豈不是笑話?」搖了搖頭,將他原話奉還︰「荒唐!」

又說︰「丹青出身風塵,卻也非是不識上下的人,不然沈公子哪里會肯贈畫?這位爺似也是照花閣的常客,且看著了︰若見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畫補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來撕畫,丹青先自燒了畫兒,再去在沈家門前跪上七天七夜以謝污畫之罪!」

這最末一句說得十分重了,我月兌口而出,接下來便覺著不妥,自那孩子端著的盤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說︰「丹青一個女子,也不曉得什麼輕重,若有什麼冒失得罪之處,兩位爺大人大量莫計較罷,丹青這里自罰一杯,這便走了,不打擾兩位。」一口飲盡了,放下杯子,轉身下樓。

出了鴻賓樓,有車轎等在哪里,我上了轎吩咐回照花閣,心里一陣煩亂︰不知為什麼,事情臨到沈繪,我便口不擇言起來,該說不該說的全沖口而出,不再顧忌。

轎簾才落,後面有人追出來︰「等一等!」

是他。急急忙忙趕上來︰「丹姑娘等一下。」

我默不做聲,伸手示意轎夫等一下再走。

棒著轎簾,又是一刻沉默,才听見他說兩個字︰「多謝。」

我苦笑︰「謝我什麼?我正後悔剛剛草率莽撞了,你竟還來謝我。」

他說︰「沈繪向來口拙,方才多虧姑娘替我辯駁,怎能不謝?」

我心道這一辯實在愈發不明白了,叫做越描越黑,嘆了口氣︰「噯,你這個呆子。」

他被我叫得怔住。

我無奈,只得說︰「剛剛一番說話不假思索沖口而出,今日後你同我怕是再月兌不了干系了。」

他繼續怔在那里。我又嘆了口氣,正要吩咐轎夫起行,卻听他忽然笑了︰「如此說來,沈繪的確有些冤枉。」

我暗說呆子,現在才覺冤枉麼?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沒法,說不清楚了。」

他卻笑︰「不是。我和你既然已經說不清楚,沈繪卻連丹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過,這才冤枉。」

我一震,萬萬料不到他竟有心說這樣的話了,心里只覺一輕,不由得笑出聲,伸手撥開轎簾。鴻賓樓前燈火通明,宛如白晝,我見他正站在我轎前,目光交疊,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後半步,一臉意外神色。

我一笑︰「丹青貌丑,夜里見竟把沈公子嚇得要跑麼?」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辯,也只能連連地說︰「不是不是。」

我下了轎簾,轎夫起行,走幾步又叫停,挽起側簾看著他站在路一邊。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時丹青在照花閣前相候。」我又笑,「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會誤看丹青作鬼,急著要跑了。」

十里秦淮沿岸點點燈火映在波光里異樣嫵媚,更有嬌柔的聲音唱︰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女敕,體紅香,眉黛無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城貌,嫁取蚌,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蘇軾「大江東去」之前,詞為艷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鶯嬌燕昵的香艷詞曲,青樓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卻真情,曲子里頭滿是假意虛情,渾忘記情真時唱這詞曲,該是怎樣婉轉旖旎的風情。

進照花閣時正迎著錦屏兒出門,珠環翠繞一身絢爛綺麗,配著香車寶馬。她見我奇怪︰「這麼早回來?」又說,「咦,一路笑回來。出了什麼事?笑得這麼美做什麼?」

我推她出門,欺她急著應約,躲過一連串盤詰。

第四章

第二日艷陽天氣,風清日麗,涼爽怡人,秦淮河上灩灩波光,洗去了夜間艷妝,卻是一副清麗面貌。我叫一只無蓬小舟,雇一個船娘駕舟沿河而走。

遠遠見照花閣門前站著一個人,挺直的身子,鎖著眉,不時抬頭看一看閣子上頭在日光下稍顯得無精打采的匾額,不知在想什麼,想得心不在焉。

我朝岸上喚了一聲︰「沈公子。」

他轉頭看過來時,我向他一笑,招了招手。

他又一怔怔在那里,目光轉不開地盯著我看,只是人也釘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我也不禁低頭看一看︰今日選了湖藍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只銀發簪,水鑽的耳墜子,一條銀鏈,並沒有什麼不妥。

我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嚇著了不成?」

他走近來,搖了搖頭正色道︰「丹姑娘是我見過最美的人。」

這樣的話我不知听過多少回,真的假的。我看進他眼楮里去︰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紅了臉,輕咳一聲轉開目光。

我又笑起來︰「公子請上船來。」

他是略略遲疑一刻才上來的,我吩咐了開船,小舟輕輕在波上一蕩,緩緩而行,在身後留下一道淺淺水痕,很快愈合了,仿佛從不曾有過什麼痕跡。

他上船後便一直不說話,目不斜視,幾番目光匆匆掠過我這邊,立時躲閃開,不曾停留。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我也不開口,雙唇抿得緊緊的,只是笑,看兩岸的房子往身後倒回去。

要過半晌他才覺著沉默尷尬,又思忖一陣,開了尊口,說的卻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帶的話,沈繪已知道了。」

我點一點頭︰原來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當日不知用怎樣別扭的口氣轉述那幾句話,不由得莞爾。

「丹青受公子這樣厚禮,直想不出拿什麼來回,但覺樣樣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畫,更配不了公子這樣人物——只有心里頭幾句話,就那麼月兌口而出了。」

他轉而看我︰「姑娘那日的話可當真?」

我也正看著他︰「對沈公子,丹青絕無一句不實之言的。」

他看我略略斂起笑容,拘謹的神情反而松弛了些。「姑娘那句話,教我想起來幾句詞……」

我悠悠接口︰「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可是?」

他點點頭︰「姑娘也知道。」

嚴蕊的詞,她和朱熹那樣有名的一段公案,怎麼會不知道呢?嚴蕊同我,原是一樣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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