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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心玉 第11頁

作者︰藤萍

段青衣注意到她說的是「你和大哥」,而不是「大哥和你」,心下一跳,當下不敢多想,提氣向梅林那邊道︰「梅中未必留殘意,夢里何嘗有故人。大哥,你太痴了。」

宛容玉帛回頭看了一眼,淡淡的,沒什麼神,「這兩句做得很好。」他像根本沒听見後邊的一句「你太痴了」,只是像評詩一般淡淡地道,「只是將‘殘意’對‘故人’未免牽強,且不合平仄。」

段青衣一呆,他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

「若是改為‘梅中未必留新鬼,夢里何嘗有故人。’就會更好一些。」宛容玉帛信手揉下一把梅花,看著碎裂的梅瓣自手中零落,仍是那樣無動于衷。

段青衣無言以對。宛容玉帛的才學自是極好,但將「殘意」改為「新鬼」,兩字之差,句中的淒苦之意相差何止十倍?他本有一肚子話要說,但在「梅中未必留新鬼,夢里何嘗有故人」面前,他卻無話可說。他本來想解開那個哀戚,卻不知哀戚若是人了身,人了骨,人了夢,那是再也拆解不開的,猶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啊!

常寶紋看著宛容玉帛,「大哥,你真的有這樣傷心麼?」

宛容玉帛答非所問,「你們找我,有事麼?」

段青衣沉吟了一陣,還是開口︰「大哥,我和寶紋只是覺得,你好像總有著心事。我們既然結義,便應該為你分擔。大哥,你若有什麼為難傷心的事,不如告訴我們,也可以減輕一些你的負擔。」他話出口,心下不以為然,在看見宛容玉帛淡漠的表情之後,便不相信宛容玉帛肯將心事告訴自己和常寶紋。宛容玉帛看了他們一眼,忽然道,「你們覺得我把你們當外人,不願把心事告訴你們?」

段青衣只有苦笑,常寶紋卻說︰「不錯。」

宛容玉帛眼望天外,林中梅英繽紛,片片飛落人衣,拂了一身還滿,他悠悠地道,「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段青衣與常寶紋相視一眼,心中狂跳,宛容玉帛封閉了數年的心事,終于開始願意對人開啟。

「坐。」宛容玉帛當先坐在滿地落英之上,眼楮依舊不看人,看梅花。

段青衣與常寶紋隨著他坐。

滿天花瓣飄零——

「心事——」宛容玉帛聲音拖得很長,「我本打算,永不對人說起這件事。但是我若死了,豈非誰也忘卻了她?」他輕輕地道,「我想,滅璇璣教,大抵三兩個月後便可開始,一年之內,可定大局。我若在此間死了,你們告訴我爹我娘,在宛容家媳的牌位上,莫要忘了她的名字。」

常寶紋听得毛骨悚然。

「她叫鐘無射。」宛容玉帛自懷中拿出一個白色纏絲的香囊,解開絲帶,取出一張薄紙。

那一幅畫,畫中人依舊巧笑嫣然,風流婉轉。

「她一定是個溫柔可人的女子,值得大哥——」常寶紋黯然嘆息。

「她既不溫柔又不可人,她是個妖媚成性花花綠綠的女人,就像翠羽樓的頭牌紅倌。」宛容玉帛冷冷地道。

常寶紋一呆,她年紀不大,但也知道翠羽樓是京城最大的妓院。她從來沒有听說過,一個男人形容他心愛的女人會把她形容成一個「紅倌」?

「可是你愛她,不是麼?」段青衣問。

宛容玉帛不答,只是淡淡地道︰「我只認識她十六天。」

「十六天?」常寶紋迷惑不解。

「可能,過去曾是一對愛侶,但有一回不知為何身受重傷之後,我失去了大部分記憶。所以自她救我清醒到她死,我只認識她十六天。」宛容玉帛並沒有回避這個「死」字,「她也並不怎麼討人喜歡,妖妖艷艷,脾氣惡劣,還喜怒無常。」

常寶紋听得目瞪口呆,這個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的評價真是——奇異,「可是大哥你——」她心中嘀咕,既然你認為她如此,又何苦為了她哀傷如此?

「她非但妖艷,而且見錢眼開,救我一命之後,便向我要這十六日養傷的銀子,沒有銀子,我便滾蛋。」宛容玉帛淡淡地回憶,目中有淡淡光華,唇邊似笑非笑。

「既然是這樣一個女子,為什麼大哥你……你對她……如此好?」常寶紋頗感委屈,听起來,她自己比鐘無射好得多,為何宛容玉帛卻不愛她?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眼神頗為奇異,緩緩地道,「我沒有對她如何的好,我若是真的對她好,今天我就可以原諒自己——」他眼楮眨也不眨,悠悠看著梅花,「她什麼都不好,絕不是你們原先以為的讀書才女,溫柔佳麗,甚至,我說得難听一點,她甚至不是一個清白女子,她有過多少人幕之賓,我也不知道。」

「她——她既是這樣的人——」常寶紋幾乎要尖叫,「她配不上大哥,你不覺得她玷污了大哥你麼?」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她只有一個優點。」

常寶紋一呆,「什麼?」

「她用她的一條命來愛我,用她的命來換我的命,然後把我趕走,如此而已。」宛容玉帛淡淡地道,「她是個傻瓜,她愛我,怕我瞧不起她,所以就拼命地逃,拼了命要把她自己變成我最討厭的那種女人,生怕我知道她愛我。」他伸手輕輕揉了揉眉心,閉上眼楮,「她這樣保護她自己,她咬定了我瞧不起她。」

「你真的瞧不起她?」常寶紋問。

宛容玉帛冷冷地道,「我自然瞧不起她,她若要人瞧得起,便該自己瞧得起自己,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還要人瞧得起她?世上沒有這回事。」他閉著眼楮,像很疲倦,「她若不那麼輕賤自己,她若有膽好好和我說,她若敢同我一起走而不是趕我一個人走,她若不單獨留下送死,我……我……」他在那一剎那恢復了他溫柔無奈的本色,顯得淒然無助,但那神情一閃而逝,並沒有人注意。

常寶紋沉默了一陣,「不,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那個女人可以為那個男子委屈到什麼地步,她全心全意為你打算,沒有想過她自己,結果你卻因此而瞧她不起,對一個女人來說,那是多大的悲哀?」她說的是為了鐘無射,其實何嘗不是為了她自己?她的感情,他不也完全瞧不起?

宛容玉帛冷冷地道,「她和你不同。你會如此想,是因為你出身名門,平生未受挫折;她是個憑美色為生,一輩子過來歷盡坎坷的妖媚女人。她若肯為任何人委屈她自己,不是因為她愛那個人,而是因為她早已準備為了那個人去死!否則,誰也休想她為誰吃任何苦!她是怎麼樣可以顛倒眾生,玩弄男子如兒戲的女人,她不會去愛任何男人,只會為了某個男人去死而已。」他目中散發著奇異的光彩,「她的人很低賤,但是她對所謂‘愛’,是很苛求的——她不能原諒她自己不完美,也不容許她被我瞧不起,她太驕傲又太自卑,所以她只好去死,否則,她要怎麼辦?」他慢慢說完,悠悠地道︰「就像梅花,梅花若嫌枝干太丑,又鄙夷自己不如雪花白,怕雪花瞧不起,那麼,它只好謝去了。你們看,謝去的,總是最漂亮的那些梅花——」

「大哥,你絕不止認識她十六天;」段青衣低低地道。

宛容玉帛淡淡地道,「也許,我不記得了。」

梅花奇絕。

落英輕曼。

三個人的目光都看著宛容玉帛手里的那幅畫。

畫中人古妝窈窕,笑生雙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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