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太平靜,平到沒有辦法听出高低起伏。
浣春搖頭,從胸口到喉嚨都在翻江倒海,心里也奇怪自己為什麼居然還能站住不曾倒下去。
「他們是薛克汗派出來為匈奴搜集糧草的前鋒隊。而他們所殺的,是彌族游牧遷移的普通牧民。」他還是不看她,垂著的雙手已悄然緊握成拳,「匈奴人搜集糧草,向來殺人如麻……對待敵人也如此,敢于反抗的更是斬盡殺絕雞犬不留……」
聲音低下去,低下去,終至沉默。
她的心狂跳起來,呼吸一陣一陣發緊,即使在沙漠中遭遇流沙的生死時刻也不如此刻恐懼,恐懼不是因為鮮血、尸體,也不是因為一群群從空中急掠下來撲在尸體上爭奪撕搶的禿鷲,而是因為仇無涯那異樣的平靜。
仿佛有深不可測的陷阱在前方等著她,只要一失足,便是萬劫不復。她從中窺出了命運的冷冷嘲諷,恐懼來得那樣強烈,她覺得全身都在發抖。
他抬起頭,眼中是她熟悉的冷銳與憎恨,箭一般刺穿了她的心。
曾經相信的幸福,碎得這樣輕易,比夢幻還短暫,比水泡還脆弱……
眼前的視線迅速變暗、變窄,天空劇烈地晃動,腳下有深淵裂開,將她吞噬……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處空曠的原野。天際一片血紅的雲霞,風帶來遠遠的血腥味道,讓她強烈地想吐。
「再喝一點,你月兌水很厲害。」水袋遞到眼前,仇無涯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冷冷的淡然。
她抬起頭看他,頭腦還是昏眩的,「哪里來的水?……」
「彌牧民帶的,我把他們埋了。這些水和食物足夠我們走到綠洲。」他把水袋塞到她手里,起身走到一邊,「我牽了兩匹馬,你喝完就上路。」
水,仍是帶著一股動物的騷味,她清晰地嘗到里面的苦澀。
昨日的一切,來得驟然,去得倉皇,連回味都來不及,便已散失無蹤。
咬牙喝完一袋清水,惡心感徘徊不去,昏眩卻漸漸輕了。她掙扎著站起來,仇無涯先走,浣春跟著,只覺那身影已離自己極遠極遠,雖然咫尺,竟似天涯。
此刻……
「彩雲姑娘,快嘗嘗這道烤全羊,真正的西域風味。」化名「巴勒」的倒霉師兄白牙殷勤備至地向俏臉緊繃的佳人獻寶,討好的笑容都快僵在臉上,佳人仍舊不理不睬,只賞來兩枚又狠又冷的白眼。
「彩雲姑娘,我知道你擔心安順公主,可是也不能不吃飯那……」
「強盜!」
「你听我說嘛……」
「騙子!」
「唉,這真的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啊……」
「滾出去!」
「嗚……」白牙耷拉著頭,喪氣地走出帳幕,只恨不能把罪魁禍首抓來痛打一頓,抬跟就看見一個大漢遠遠奔來,「白牙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麼?」他一把抓住來人,心頭七上八下直打鼓,千萬別是找到無涯那小子的尸首……
「找……找到王子留下的標記了!是朝著焉支山的方向去的!」可憐的報信人差點給他勒得背過氣。
焉支山……那可是匈奴王廷的方向啊……
白牙幾乎要仰天長嘯了,難道無涯那混蛋惹的麻煩永遠沒個頭嗎?啊啊啊啊……
第六章
日落時分,仇無涯停下馬,在一處石崗背面扎下營帳。
從彌牧民的遺物里取來的小牛皮帳篷充當了屋舍,這是自從兩人迷失在沙漠以來,第一次不用仰對夜空入眠。
仇無涯熟練地支好帳篷,又一言不發地去砍了一大捆干枯的紅柳和沙漠荊棘,在帳篷前生起一堆暖融融的篝火,自己卻爬上高高的石崗,抱著彎刀坐在清冷的夜風中怔怔出神,浣春則依偎著火堆,默然撥弄琴弦,三兩聲曲不成調,滿是曲折凌亂的心事。
他……又恨她了吧……
自從遭遇殘暴的匈奴人之後,仇無涯就再沒有正視過她。或許他也難以理清自己矛盾的情感,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那仇恨已然佔了上風,他,終究忘不了她的身份……
大漢的公主,匈奴右賢王的未婚妻,都是她完全無法選擇的角色,
她此時簡直要痛恨起仇無涯了,如果不能愛到底,為什麼當初一定要逼她承認對他有情?承認了,明白了,再失去,是加倍的痛啊……
從沒得到過,也許放棄便容易些
因為逃避,總是很簡單,而去面對,卻很困難︰
「我只騙人。而你,卻是連自己的心都騙!」
他說得沒錯。不能騙自己不動心,就騙自己相信能天長地久,從妻子一路想到兒女,騙得自己深信不疑。然而到此刻卻再騙不過,遮不住。
她以為心頭種下的情苗會抽芽開花,現在才知道原來種下的是棵荊棘,徒然將心頭刺出條條血痕。以心血澆灌荊棘,真能開出殷紅的花朵嗎?
無情是苦,多情成傷,兩個聲稱相愛的人,其實心中各有心結。
輕撥琴弦,幽幽的琴聲像在訴說她的傷悲,「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或許,這就是全天下女子的共同弱點,一旦愛上,一旦許心,便再也無法輕易割舍。
難道,到頭來,還是只有綠綺是永遠不會離開她的嗎?到最後,還是只能相信一具沒有生命沒有感覺的琴嗎?
再也,再也,無法忍受被輕易舍棄,無淪是什麼原因……心頭一陣劇痛,痛得琴弦劃傷了手指也不曾覺察,慢慢地按在胸口,掌下是硬硬的危險,若他真的與她反目相向,那麼……
腳步聲細碎地從遠處傳來,她抬起頭,看見仇無涯高挺的身影由夜色中一步步慢慢接近,手上的彎刀看在她眼中是如此刺目。他,是來殺她的嗎?在猶豫良久之後.他終于還是下決心殺她為族人復仇嗎?
手,探入懷中,將匕首掩人袖底,唇角的笑容,是一生的決絕。
他走進火光的圈子,眼神突然變得非常尖銳焦急,彎刀出鞘,猛地向她撲過來,刀尖劃出一道雪亮的弧扁——「不要動!」。
就在他合身撲來,身體到達她咫尺之遙的同時,她的手臂動了。
仇無涯踉跑了一下,以刀尖支地,站住了。他的臉俯在她眼前,目光由迷惑轉為清醒,緊緊地盯著她黑幽幽的眼楮,「你……」一開口,有血絲從嘴角流下,他慘笑,「果然是最好的騙子,連感情都可以拿來騙人。」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將扎進小骯的匕首拔了出來,雪亮的匕首短小鋒利,不沾一絲血漬。他拉著匕首貼上自己的左胸,低聲笑著說︰「記住,殺人要刺心口。你的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斃命……」
她咬著嘴唇,冷冷地看著他,眼里只有冰雪。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我沒有看錯,你……真是個無情又虛偽的女人……」手一軟,他整個人撲倒在她懷中。
她抱住他,從他手里拿走彎刀,然而,眼光定住了,僵硬了——
在彎刀刀尖上,穿著一只烏黑的沙漠毒蠍,那高高翹起的尾椎和銳利的刺,證明它曾經多麼陰險地威脅著她的性命。
原來,他根本不是要殺她,他是要救她啊……
心頭像被匕首狠狠扎中,震驚、恐懼、悔恨……種種情緒走馬燈般在腦中旋轉,交織,最後化為最深最深的愛與感動。她顫抖著捧起他的臉,眼中全然混亂,「你……你怎麼樣?……無涯!無涯!你不要死!……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懷疑你……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