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走路,越是疼痛;越是疼痛,越是冷汗直冒;越是流汗,越是口渴。喉嚨里盡是濃濃的苦味,舌頭幾乎粘在了上顎,嘴唇更是干得刺痛,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一陣一陣發黑。
她咬緊牙,幾乎是閉著眼楮挪動腳步,意識快要游離于身體之外了……
「砰!」前額撞到了什麼硬物,她茫然抬起頭。對上了他慍怒的眼。
他直直地看著她,美麗不可方物的臉已經被風沙弄髒,烏黑的秀發凌亂地被汗水貼在額前,曾經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公土如今變得淒慘而狼狽,這應該就是他樂于看到的不是嗎?可是心頭卻有點莫名的不舒服。
「休息一下。」他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嘴巴里吐出這樣的話。
她慢慢地坐倒,把臉埋進裙子里,避開毒辣的太陽。在這光禿禿的沙漠上,連草都少見,更別說能遮擋陽光的綠陰了。
「喂!」耳邊響起他不耐煩的叫聲,浣春抬頭,看見眼前伸著一只淺褐色的手,手上還有一只小皮袋。
「什麼?」她的腦子反應不過來,眼前更黑了。
「水!」他惱怒地盯著她白慘慘灰暗暗的臉色,覺得自己的心腸變軟了。真是,他可是要好好折磨這女人一番的呀,現在又在做什麼!
「不想喝正好!」見她遲遲不接,他惱怒更甚,一把就要收回去。
她好像才醒過來,慌忙抓住他的手,「我喝……」
「只能喝一口。」他的聲音低啞,比沙地更干。
她接過皮袋,就著唇迫不及待地大大灌了一口清水,只覺有一股動物身上的騷味直沖喉嚨,惡心感翻江倒海,竟再也喝不下第二口。
他一把奪過水袋,瞪了她一眼,又珍而重之地藏進胸口,「走!」
于是,他們又繼續在酷熱的沙地上艱難地跋涉。
那一天,她一共只喝了三口水。
直到太陽快要落在沙丘那一面時,他們才停下腳步︰兩人選擇在一塊大石後安身,他將薄毯裹在身上,半躺下來,浣春遠遠坐在石頭的一角,望著天邊出神。
落日及余暉都消失很快,一會兒蒼穹滿星斗。沙漠之夜,若沒有風暴則別有一種美態。沙丘有如新月彎彎,有如珠鏈漣漣,沙漠里的石頭也千奇百怪,掏空了穿了洞一般玲瓏剔透。
浣春的眼楮卻看不到這些,她只覺得身體像散了架的馬車,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叫囂著疼痛。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腳走這麼長的路,雖然她知道他已經盡量放慢了速度,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嬌女敕身體仍然承受不了這樣的折磨。
她真的能夠走到綠洲嗎?浣春對自己體力的信心比沙漠的雨水還要少,或許明天她就會倒斃在漫漫路途中了……那樣的死亡讓她想來就發抖。還有那個強盜頭子,若是水喝完了,他大概真會毫不猶豫地割開自己的喉嚨解渴吧……
抱住綠綺,習慣性地輕輕撥動,三兩聲凌亂的琮玲微微飄了開去,當然也落入了石頭那一側他的耳中。他皺了皺眉,那女人,走了一天的路,明明連站都站不穩了,還有精神彈她的破木頭嗎?嘖,看來明天應該再走遠一點。胡亂想著,琴聲漸漸變得順滑起來了,流水一般漫過耳際。琴下飄出來的音樂有沙漠夜晚平靜安寧的特殊情調,和這里的黑暗、星光及寂寞的沙漠渾成一體。他靜靜听著,忽然懶得阻止了,好像也不是很難听嘛……
原因當然完全來自環境因素,他想。沙漠、星星、黑夜,就已夠得上稱為天籟了,才不關那女人琴藝的好壞……
明天要走得更久一點才行,這些水恐怕支撐不到綠洲,到時就殺了她……他想著,慢慢閉上眼楮。
微風從沙漠中吹來,很微弱的風,但是冷得厲害,風到之處溫暖立刻消失。其實不能稱之為風,只是空氣在移動?又一陣風來的時候,她全身起了顫抖,緊緊用雙臂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白天的灼熱全化做夜晚的酷寒,身上華貴的綢緞卻連半點保暖的作用也沒有。前些日都住在溫暖的帳篷里,鋪著毛氈蓋著皮裘,夜晚還生了炭爐,絲毫感覺不出沙漠的寒冷,今夜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針扎一般的痛苦。
那個男人不會冷嗎?她盯著黑暗里一動不動的那個影子,幾乎要嫉妒起他來了。白日里看來薄薄的一張毯子,現在卻比貂皮更令人渴慕、她輕手輕腳挪近他身邊,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仿佛這樣就可以分享到些微溫暖。閉上眼楮縮緊身體,她的自尊心阻止她靠得更近。
她不知道沙漠的晚上會冷到什麼程度,鼻尖反正越來越冷。天上有一顆星正好垂直懸掛在她的上空,她模糊在想它會不會掉下來,掉下來又會不會壓到她。突然她張開眼,一大堆星星展現眼前天上,沙地很硬,身體不太听使喚,空氣又冷又干,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刺痛。干渴的痛苦現在換成了饑餓,胃里隱隱紐絞著疼。身上更冷了,她盡量咬緊牙,還是克制不住齒關打顫的細微聲響,身體不自覺地又向他那邊挨了挨。
「很冷?」黑暗中,身邊響起了低沉的問話,同樣不含溫度。
「啊……」她吃了一驚,看見他炯炯的眸光,「你沒睡著?」
他低聲嗤笑了一下,在沙漠里,即使睡覺也要睜著一只眼楮的。她以為他真會放心地任一個敵人在身邊而呼呼大睡嗎?
「過來。」他掀開毯子,向她張開手臂,意思很明顯。
她听見了,卻听不出他的用心。他是想羞辱她,還是突然發了善心,亦或是怕她凍死就少了折磨的樂趣?
只遲疑了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冷下來,「你抱著你的名節凍死好了。」
他說的沒錯,沙漠里惟一的法則就是生存,禮教之防在這里只是笑話。
她乖乖將身體移進他懷里。毯子又裹緊了,體溫交換著取暖,身邊有強烈的男人的氣息,她的臉一定又發紅了,卻莫名只覺得心安,寧定平和,漸漸地合了眼楮。
身體溫暖了,饑餓卻更加猖狂,這時候睡覺是忽略饑餓最好的方法,可身旁的男人顯然不打算讓她好眠。「你的名字?」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這樣依偎在一起,依靠彼此的身體取暖的兩個人,卻相互連姓名也不知道,實在是件很怪異尷尬的事。然而,他怎麼會有興趣知道她的名字?他不是只要知道她是他的仇人就夠了嗎?反正,他遲早要殺了她的……
「浣春。」
她還是回答了。除了親人,這個名字應該只能夠讓她未來的丈夫知道,不過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們在荒無人煙的沙漠里,一切規矩禮教都成了廢話。
「你呢?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到現在這個時候也沒必要隱瞞了吧?」
他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浣春以為他不會開門了的時候——
「……無涯。」他低低地說,聲音有些含混。
「什麼?」
「我的名字叫無涯。」他看著她,眼神幽深而冷,「仇無涯。」
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不知是因為他的眼光,還是因為這個不祥而血腥的名字。
「你不是渠勒人嗎?為什麼會叫這個漢名?」她疑惑地問。
「我自己取的,」他淡淡說,「為的是讓自己永遠記住渠勒的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如果真有那樣深的恨意,只要了自己這條性命就能夠讓他心滿意足了嗎?還是說……
「你搶了我又如何呢?」她垂下眼,聲音輕飄飄的,不著一絲重量,「以為漢朝皇帝會為一個送去和親的公主的死活而傷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