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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鸞記 第10頁

作者︰一兩

「我還有個舊的,還能用。」他撫了撫自己的臉,「我真是太會過日子了。」肩上即被捶了一拳。

鄧子聰自然萬分感謝,當即立了張借據。出來的時候,少鸞道︰「有字據也好,萬一他發達了之後另結新歡,我就要他當場還錢。哎,早知道該寫上利錢。」

「哼,」玉棠指尖寒光一閃,捏著一把薄薄的小小柳葉眉刀,「他要敢對不起少容姐,我就讓他用血來還。」

「嗯,有個土匪親戚還是很不錯的。」少鸞說。她一回手,刀又不見了,他上下左右打量她,「放哪兒的?」

「哼,這可不能告訴人。」

「那你平時都帶著?」

「當然。」

「扎著自己怎麼辦?」

「我三歲就帶著它睡覺啦,」玉棠的眉高高揚起,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哪像你除了在家吃軟飯,什麼都不會。」

頭一次,被人這樣瞧不起,卻無言以對。仔細想一下,這二十多年,他確實沒做過什麼。拿了張大學文憑,卻沒拿它干什麼事。上面的東西也漸漸全還了回去。

「我果然是只繡花枕頭啊……」

走在上海六月的街頭,熱得出汗的傅家少爺心底里有一點發涼。

第4章(1)

蘇州的宅子靠近耦園。這耦園是同治年間安徽巡撫沈秉成攜妻歸隱處,原名涉園,建于清初,沈秉成和他的妻子嚴永華請當世名家顧紜在涉園舊址上擴建,分東西兩園,是蘇州名勝。

老太太祖上與沈家曾有交情,往年到蘇州也常來往。少鸞等幾個人沒事便在耦園中溜。沈家已不復當年風光,庭園卻是愈靜愈有情致。花草樹石,亭台樓閣,直如畫中。玉棠從來沒見過這樣精致的南方庭院,看一處,贊一處。

少容少鸞少清卻都是來過幾趟的,開始還陪著玉棠逛,後來兩個女孩子怕太陽曬,只在清晨和傍晚出來,于是就剩少鸞陪著。少鸞和玉棠兩個人已經好得跟兄弟似的,跟著少容少清兩個斯文淑女在一起,玉棠還少不得提醒自己也斯文一點,跟少鸞則不必。兩人逛完了耦園,又把蘇州的大街小巷逛了個遍。耦園邊上就是倉街,這是凡塵里的一個熱鬧處,尤其是在靜悄悄的耦園對比下。幾家人合住在一處,天井里滴下雨水來。

兩個人躥進這里倒也不是有意的。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傾盆大雨潑天而下,兩人急忙跑到近處屋檐避雨,于是就看見里面的小孩子把天井四周的下水口堵住,讓水積在里面,大人自然要喝罵的,但又要忙著手里的活計,于是也只是喝罵而已,孩子們玩得更瘋。

四面屋檐下都嘩啦啦掛著水線,里面的人聲鼎沸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而他們靜靜地站在塵世上旁觀。潑天大雨中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寂靜,兩人站在那兒都沒有說話。

雨下了一陣就收,兩人慢慢往回走,小店把收到檐下的家伙重新又搬出來,避雨的人們也重新開始走動,街上重新熱鬧了,空氣里有雷雨過後特有的新清,少鸞道︰「你覺不覺得,蘇州好像能讓人心靜下來似的,好像好多事都不重要了。」

玉棠點點頭,心里是覺得有一股閑適的懶散味道,無事可做也不覺得無聊,只想這麼慢慢蕩下去。

「以前我怎麼沒覺得呢……」

「你來過蘇州?」

「蘇州是我老家,你不知道嗎?」

這她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太太老家在這里。」後來嫁到北方去,後來又因為夫家失勢而合家投靠娘家,往南遷,最終留在上海。這是女乃女乃常常說起的事。

「我爹就是在陪老太太回來省親時遇見了我娘,在蘇州待了兩個月,回去之後,我娘就寫信來說有身孕了。我爹擔心老太太不認她,于是先讓人安置下她,準備等生了之後,再接她過門——」見她微微揚眉,知道她那六十歲的腦子里,肯定在想這樣的行事不對,解釋道︰「我娘是堂子里的……我爹替她贖了身,可惜,在生我的時候,她死了。」

每年清明,他都要回來替母親上炷香。小時候是由父親帶著,後來則自己來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面,所以倒也並不覺得如何感傷。

偶爾的偶爾,會夢見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婦人,聲音溫柔,輕輕撫模他的面頰。那就是他對母愛與母親的全部幻想了吧。

玉棠歪著頭看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發絲有幾縷濕了,她把它擄到耳後去,說了聲︰「難怪。」

「什麼難怪?」

「難怪我總覺得你像是不把傅家當家似的。」

「咦,」他詫異,「這話是怎麼說的?」

「你看,你平日里就是在家睡個覺,吃個飯,什麼事也不管,不就像住旅店一樣嗎?我听我哥說,你在商行里掛的職從來不去應卯,你爹都已經氣得不管你了。」

「那是、那是我對商業不感興趣,」至于不著家呢,「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守在家里,現在女人都不興守在家里呢。」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喜歡干什麼事?」

「……」

這是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事,每天就是這麼過了,手里有錢,身邊有人,除了長輩的?嗦,什麼也不用發愁。因為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做,家里的事便很少拿主意,既然不拿主意,便連听也懶得听了,有什麼事先往外一推,樂得清靜。

少容曾經說過他任性,他一笑置之,心道真任性沒準就去抽大煙養女人了。他可從沒覺得自己哪里不好,他過得順風順水。

玉棠見他眉頭微皺,眼神怔忡,拿手拍了拍他,「說不上來了吧?所以說你就是個繡花枕頭,嫁人千萬不能嫁你這種人,我有個干姐妹就是壞在你這樣的人手里。」

很難說清心里那種有點失落又有點沉重的心情是什麼,少鸞勉強笑了一下,「你怎麼還有干姐妹?」

「哦,是我給我哥搶的,可惜我哥不要,結果只好放她回去。恰好她心里一直有人,可惜家里窮婆婆嫌棄,我就給她補了一份嫁妝,她感謝我,就跟我結拜了。可惜,嫁過去半年不到,她男人盤光了她的錢,漸漸地就不回家了,婆婆又給她氣受,她就上吊死了。」

「死了?」這樣就死了?過不下去可以離婚啊,他想著,忽然醒悟過來,「你一開始就拿我跟他比?」

「你跟他一般的油頭粉面,一般的游手好閑。」

「……至少,至少我不會讓我老婆受委屈啊!」

「你現在又沒老婆,誰說得定?」

「至少我不花女人的錢!」

「切,你家老太太不是女人,你家大太太不是女人?你花的錢哪一個銅子兒是你自己賺來的?」

「……」少鸞惱羞成怒了,「至少沒花你的錢吧!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吧?!」

「我才沒工夫教訓你,只不過聊天罷了,你急什麼急呀!」她倒是笑眯眯的,頭發濕了貼著臉,人好像比平時小了幾分。水紅衫子也飄上了雨點,腰身格外縴細地掐在身上,滾著深金色的邊,底下是條紗裙。這些日子她原本一直穿西式女裝來著——自從少鸞送了那套之後,又做了好幾套——到了這邊便換了。一來是天太熱,外國料子比不上絲料涼快,二來,這兒是蘇州,又不是上海,反正不跟人相看,土就土,也無所謂。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所以習慣了,少鸞倒也不覺得她的長辮子和斜襟衣裳礙眼了。又或是蘇州不及上海洋化的緣故,滿大街都是這樣的女孩子,打著傘,踩著木屐,踏著汪著水的路面走過,襟上往往別著一兩朵茉莉,一路幽香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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