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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靈 第36頁

作者︰言妍

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外省軍人來歷不明、良莠不齊、飄泊無行,很多人欺瞞大陸有老婆的事,不但有被騙做小的可能,將來還要渡海跟去,腦筋正常的台灣女孩皆不會嫁,何況出自名門的晴鈴?

陳長慶當然一口回絕,在外面亂惹男女關系的晴鈴,也暫時被關在深宅內。

原不願煩擾人的雨洋,只好找何禹大哥再出面,結果正霄七哥也跟來,甚至請動了一位將級長官當說客,但陳家仍嚴辭拒絕。

「我想你們是誤會了!」陳長慶這回干脆直說︰「小女晴鈴的親事已經訂給汪家了,明年初就要結婚,你們去左右鄰舍隨便打听都知道。」

雨洋借住在離東門陳家不遠的天主教堂,除了等待晴鈴外,也乘機幫莫神父將教堂外內修整一遍。這期間,他和晴鈴的聯系,全靠晴鈴的幼弟建璋。

陳家三個孩子,建璋是昭雲流產兩個後保住的,小晴鈴六歲,自幼很親母性強的姊姊,自然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晴鈴在信中一徑堅強,雖然被教訓監禁的日子並不好過,不準再回去上班。又要被逼婚,但也不哀聲怨嘆,都寫著從他們認識以來的種種心情和細節,也要他一起回憶,來熬過這段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分離日子。

「祝甘地先生快樂!」她每每在信尾寫著,總引起雨洋大笑。

他只有愈來愈思念她,也不由得愈來愈難受……

「進來禱告吧!」莫神父見他落寞的身影,以流利的國語說。

莫神父五十來歲年紀,頭發凸白了一半。他去過歐洲戰場,在馬祖時,雨洋就常向他討教關于戰爭、人性、宗教和哲學各方面的問題。

向一個看不見、听不到的神禱告,有用嗎?雨洋想著,依然乖乖坐在椅子上。

「禱告可以帶來信心。」莫神父和藹地說︰「神帶你、我到這座島上來,必然在這里準備了最好的東西給我們。」

「以前我不明白你這句話,但自從遇見晴鈴,我彷佛懂了!」雨洋雙手握著,又說︰「只是,為了到島上來,我們必須付出那麼多戰爭和苦難的代價嗎?」

「對于戰爭和苦難,我常常也無法解釋,只能夠告訴你們,答案在未來的新生里︰正如耶穌基督不逃離釘十字架的命運,為的就是寫出復活的答案。」莫神父為他劃個十字,說︰「我很高興你帶陳小姐回來面對現實,就像你們說的……呃,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吧!我確信,你和陳小姐已經得到神的祝福和恩典了。」

「陳家終會接受我和晴鈴的結合嗎?」他太想知道了。

莫神父用睿智的藍眼楮看他半晌說︰

「以前教會派我任務,我最喜歡到島嶼。因為四面八方沒有障礙,風雲海氣流動,萬物都吹來容納,生命力特別旺盛,內外異同融合,是必須的生存法則和自然現象,沒有人可以違反。所以,達爾文的研究大部份都在島嶼,因為物種的變化最繁復美麗,最能看到上帝奇妙的杰作……」

「我以為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教會的禁書呢!」雨洋說。

「你不是想預知未來嗎?我只是偷看上帝的小秘密而已!」莫神父笑著說︰「新生呀,孩子,以上帝賜與的愛,去尋找新生!」

無論如何,每次和莫神父一談,雨洋的心情就會開朗許多。

在吃過晚餐,替大禮堂漆了一面牆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小斗室。

九點鐘,雨稍停歇,高三晚自習結束的建璋,把腳踏車靠在椰子樹干,匆匆跑進門說︰「範大哥,你不能再留下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雨洋問。

「我也說不清楚,看我姊姊的信就曉得了!」建璋遞上一張封口的紙。

晴鈴似也寫得匆促,僅說她父親已查出他的底細及政治問題,還到台北邱家去質問,情況不太好,怕會給他和莫神父帶來很多麻煩。有幾段寫著︰

你回台北或礦場都好,避避風頭,等我能月兌身了,就立刻去找你……

還有,為我寫詩吧!刊在XX報上,我都看得到,就當做寄給我的信,表示你還在……

對了!近日「獄」中請弟弟買來甘地的傳記,才發現他一生坐過十二次牢,最後一次是高齡七十五歲,才達成印度獨立的目標。

若到七十五歲白發蒼蒼的時候才能自由,不知道你還會等我嗎?

我相信你會的,即使到下輩子你仍會等,因為我是你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靈……

雨洋尚未讀完,建璋已騎腳踏車要離開。

「我還沒有給你姊姊寫回信呢!」雨洋喊著。

「姊姊說不必了,他們會查我書包的,後會有期了!」建璋半回頭說。

反復將信再念幾遍,心如鉛般沉重。怎麼能走?怎麼能再離晴鈴更遠呢?難道帶她回家是錯誤的決定?他個人是不怕陳家的脅迫,但豈能連累邱院長和莫神父呢?太多太多的問題,幾乎使他急白了頭發,像困在牢籠的獸,進退兩難!

信上的晴鈴是語做輕快的,彷佛正露出淺淺笑窩在眼前,推著他、催促他快動身;雖是愛嬌小女兒,重要時刻,堅強果決的向來是她。

雨又無聲落下,寒意侵窗而入,機械式地,他收拾那不多的私人衣物。當拿起晴鈴近日的信,又忍不住細讀,痛苦得差點叫出來……

視線再落到桌上的筆記本和派克鋼筆,她要他寫詩,表示他的存在……或者,無所不在,可借由文字走到她面前,能夠天天清晨和初醒的她打招呼嗎?

他當然會等她,但也不能讓她忘了他在等……

莫神父怎麼說的?島嶼風雲海氣流動,內外異同融合,是不可違反的自然……那不就是晴鈴嗎?如蝴蝶般翩翩飛舞著,隨著新店溪引來的塯公圳,又順著塯公圳注入的基隆河;由都市飛到山丘,灑落最真最純的本性,似沙金、如星芒,那不僅僅是詩,更是亙古的故事,是生命豐盛的美好……

他像被狠勁推了一下,連椅子也來不及坐,人趴在桌上就用鋼筆在紙頁寫了「情靈」兩個大字,然後,沙沙聲音持續不斷,字如噴射出去般,填滿了一行又一行,彷佛有人在後面追趕,書寫的手無法停止︰

鮑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對了,蟬!晴鈴說,去年夏天他們初識的那一天,蟬鳴直喧鬧耳……他還沒寫過小說,但要為她而破例了!

寫下他們在島嶼的故事,不只是詩,而是比詩還長久的連載,讓她天天翻開報紙就能看見,一直寫一直寫,寫到她又重回他的身邊為止。

晴鈴自制了一份月歷,民國五十九年,公元一九七○年,每個月份都抄上雨洋的詩句。淒冷沒有陽光的一月給了「挽歌小姐」︰

這是妳的選擇,白雨

如珠,荒木上垂絡五彩環線

織補著前盟舊約,足履不停的

棒斷塵世,紅衣新婦

嫁成了一縷靜靜的幽魂

這是我的選擇呀……白雨如珠,森森似銀竹,喔,是取自李白詩的典故。

餅去一年來,雨洋的《零雨集》被她背得滾瓜爛熟,加上被家人軟禁期間,要弟弟收集市面上的古詩和新詩,想更了解詩人的心,結果自己也能吟那麼幾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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