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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靈 第25頁

作者︰言妍

「七哥有說什麼嗎?」

「沒有。他該說什麼呢?」咸柏瞪著他。

既然如此,還可以幾句話搪塞,隱瞞到底。但雨洋太痛苦了,半年來常常只有崩墜的情緒,真想傾吐滿腔的積郁,雖然二哥必是持反對的態度,可他也是唯一能聆听的人。于是,一句一句的,雨洋簡述晴鈴到他房里做風箏、後窗相會談天,及小鎮旅舍那一夜的事。

咸柏臉色愈來愈糟,听完後怒拍大腿說︰

「混蛋!我竟然不知道?邱院長太太農歷新年還送年菜年糕來給我,和以前一樣親切,什麼都沒提,我看連正霄也是不知情的……真太丟臉了!邱家當初是冒多大風險來幫助我們的,這份恩情不小,你竟恩將仇報,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我反正面子丟了沒關系,但正霄是邱家義女婿,你教他如何做人呢?」

雨洋低頭不語。情之所鐘,又奈何?

「你今天還敢去永恩,被撞見怎麼辦?邱家不動聲色,沒有鬧開來,一方面是做人厚道,一方面也是為了陳小姐的名譽,她以後還要風光出嫁,要你去害她?」咸柏罵得面紅耳赤。

雨洋沒有為自己辯解,任憑咸柏責罵教訓,好半晌才說︰

「二哥,你等二嫂多少年?有快二十年了吧?」

「我……你扯上我做啥?」咸柏目珠睜圓說。

「二哥一定能了解那種感情吧!」雨洋說︰「從前線,到島上,到台北,我從沒有踫過像晴鈴那樣的女孩,或許因為我對她的那一份特殊感覺……我今天才曉得她一直在找我,對我也有感情……」

「那又怎麼樣?」咸柏話里一盆冷水澆下去︰「你們門不當戶不對的,陳家根本不會答應你們交往。你怎麼辦?帶陳小姐私奔嗎?」

雨洋一雙手交握又打開,打開又交握,指甲陷入肉里。

「外省人追求本省泵娘的悲劇,我們看太多了,不是嗎?」咸柏說︰「你才捧回骨灰的小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當初同情秀平的養女命運因而生愛,不惜私奔觸犯軍法,從此上了黑名單。好日子沒過兩年又被抓,如今死在獄中,留下孤女寡婦不是更悲慘嗎?」

「我們沒有試,怎麼知道陳家不會同意呢?」雨洋低聲說。

「小子,你真沖昏頭了!」咸柏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還沒提你坐牢的事呢!你忘了幾年前發生的悲劇嗎?一個本省泵娘愛上政治犯,家人極力反對,最後自殺以終,你不是還寫了一首叫〈挽歌〉的詩來哀悼嗎?你願意陳小姐也落到這種下場嗎?」

雨洋用力揪抓頭發,再重重躺上行軍床,狠狠瞪著幽暗梁柱。

「你三十一歲了,是該成家了!」咸柏放軟聲音。「上回老五來信,說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歡你,鄉下女孩子單純,家人也比較不嗦。不然,何大哥太太是咱們同鄉,請她物色個外省泵娘,習慣想法各方面都配合,不是容易得多嗎?」

雨洋閉上雙眼,咬緊牙根的臉赤血沖漲又褪為慘白,一動也不動。

「明天一早你就回山上去,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活得人不像人了。」咸柏嘆口氣說︰「干脆……我書也甭教了,搬到山上,永遠和這里斷絕關系。」

厚重的雲層層相疊,濕氣極重雨卻下不來,院子里初展蕊的幾朵杜鵑花感受那冷意,一夜怯怯搖顫著。

晴鈴終夜輾轉,昏昏入眠又驚醒,當第一抹天光透進,她就迫不及待爬出後窗,在鬼屋和白千層之間再度搜尋。

清晨露水落了許多在她的衣服頭發,冷入心底。人是沒有,但她仍不死心,蹲跪在地上撥草扒上,深恐錯過一點蛛絲馬跡,毀了最後的一線希望。

炳!有了!在鬼屋偏角的水溝旁有剩半截的香煙,還純白似新,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痕跡,分明才丟棄的,而且是雨洋慣抽的牌子……

昨晚真的是他,他沒有忘記她,還回來看她了!

下一步怎麼辦呢?要找他只有到咸柏處,但咸柏一定千方百計阻撓,到時不僅見不著雨洋,又會成為另一次尷尬。

晴鈴在房內絞盡腦汁走來走去,還書仍是唯一的借口,書里夾紙條呢?不!咸柏當然會撕掉……她驀地停下來,眼楮盯視旭萱沒有帶走的一盒蠟筆。

對了!顏色!

她把蠟筆全部倒出來,挑出其中的最蔚藍,再翻開《零雨集》,在首頁的空白處均勻涂抹,專心一志的,不留一點縫隙,所有海天般的思念、憂愁、期盼、情意都流注在筆下,如果雨洋真心在乎她,又在乎得夠深,無字勝有字,必然懂得。

等晴鈴換好白色制服已經不早,滿懷希望騎車上路,她半年來沒有這樣撥雲見日的明亮心情了!

另一邊的雨洋也徹夜心思翻攪,壁虎看了一只又一只,直到牆上映出微光。反正不能睡,他一早就到巷尾小樹林抽煙,那晴鈴曾經傷心哭過的地方。

因為如此,他才看見晴鈴急奔而過的身影,直往咸柏家。她發現了嗎?

咸柏對晴鈴的突然來訪很驚訝,卻也馬上冷靜,往身後一看,慶幸雨洋不在,而且有在軍中一起床行囊被褥就收拾干淨的好習慣。

「對不起,打擾範老師了。」晴鈴先想好開場白。「听說雨洋回來了?」

「誰說的?」咸柏清清喉嚨。「呃,他並沒有回來。」

「雨洋是趙先生的好朋友,趙先生過世,他應該會來祭拜吧?」她說。

「雨洋東飄西蕩的,我們還無法通知他小趙的死訊呢!」咸柏說。

這是晴鈴預料中的否認態度,屋內也沒有太明顯的異狀。但她相信兩顆心之間獨特的靈犀,不露出沮喪的樣子,反而微笑地拿出詩集說.

「要見到雨洋似乎比登天還難。範老師說得也對,不如書交給你,有機會就替我還了,也省得我掛這份心。」

「沒錯!沒錯!」咸柏也笑了,很快接過詩集。「陳小姐為一本書跑那麼多趟,真的過意不去,早說放在我這里就好了,不是嗎?」

「你一定會親手交給他喔?」是一場大賭注,不贏即輸,她需要再保證。

「一定會!」咸柏說。

等晴鈴車子騎到看不見人了,雨洋才踏入後面的廚房。

「瞧!天下紅雨了,陳小姐留了半年的書竟然不要了!」咸柏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陳小姐是聰明人,時間久了畢竟會想通,知道她的醫生還是比你這寫幾首臭詩一身麻煩的臭小子好,你該徹底死心了吧?」

雨洋帶著木然的表情。不論是有意或無意,詩集在她那里,他也習慣了,彷佛有一部份的他留在她身邊就永不忘懷。

那麼,昨夜錐心喚他,今天歸還詩集,又是什麼意思?

他想拿書,咸柏先快速翻一遍,怕藏什麼玄機似的,確定安全了,才還給他。

雨洋一眼就看見那頁蔚藍,以前沒有,只有晴鈴才會畫上去的--

瞬間,他的臉彷佛面具綻裂般,由痛楚到喜悅,再到矛盾的掙扎,到更紛亂的煎熬,迸出了條條創痕。手掌顫抖地覆住那整片顏色,也彷佛觸及了她,火的熱情和水的溫柔,狂濤卷起沖向五髒六腑,他又有什麼資格接受呢?!

除了使她的世界變灰變黑之外,他還能給她什麼?

就因為她如此多情,他才更要無情,希望她一生都快樂。

忽略她的心意吧!撕去那一頁,把書帶走,永遠消失……

猛地踉蹌一下,他幾乎以為自己潰擊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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