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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靈 第18頁

作者︰言妍

所以,初次相遇他會那麼蒼白憔悴的十足病容;爾後,孤僻寡言、格格不入、舉止費解,隱身為永恩司機,執意住在鬼屋,慣于黑暗來去和低頭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麼?一定和楊萬里那首詩有關,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嗎?他叛亂嗎?

走得夠遠了,柏油路盡頭又看見雨洋的身影了,他依舊站在原處,彷佛這兩小時都不曾移動一下。

眼里耳內彷佛有什麼在擴大,這條路忽而長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長長短短飄蕩的思緒中,只想著,那四年她還不認識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來殷殷探視過?是否有人帶給他足夠的食品醫藥、心靈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淚水嘩嘩直流,到雨洋面前已無法言語。

「怎麼了?那麼傷心呀!」他猶不知她心情說。

那一邊的秀平也是眼眶濕鼻子紅,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間,晴鈴有個感覺,她這一趟是注定為雨洋而來的︰為了他曾受過的苦,為了他們的相識太晚。

注定,也就是合該有事。

他們的小廂型車一上省道,晴鈴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說︰「真討厭,大家說左眼跳災,不會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關系吧!」駕駛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個旁人,倒比人家正角還傷心。人間悲慘事還多著呢,若這麼容易就掉淚,七輩子都哭不完!」

笨,這淚只為你才會沒節制地流呀!但晴鈴完全沒有提及坐牢的事,因為無法預測他會有的反應,唯悶悶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擴及半邊臉成抽搐,似麻痹的前兆,她叫︰

「喂,範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臉有沒有怪怪的?」

他轉過頭,視線在她淨秀的耳頰多停留幾秒。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運豬仔的貨車猛地斜越中線,本來可以不受影響地避開,但因分了心,臨危只好用力轉彎,讓車子沖進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嚴重的撞擊。

豬仔嗷嗷尖嚎,貨車的前輪胎爆掉是車禍的原因。不一會,前面鎮上的人都丟下晚餐跑來看熱鬧。幸好秋收後的田有厚厚的草稈,廂型車受損不大,人也沒事,只有敏敏受驚啼哭。

「先生技術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貨車司機連連道歉。

這離大城尚遠之地,拖車或修車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處理,女生們若搭公路局得轉兩趟車,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鈴當機立斷表示說︰「我看趙太太和敏敏也夠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復了再回家。」

她說這段話時,眼楮觸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問︰才避開眾人耳目,離開台北城逍遙一天,還要過夜?真不怕嗎?

眸光流轉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樂的意外呀!

她發現自己的眼皮已經不跳,像印證了這場災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嘍。

最後秀平的話做了決定︰「住一晚好了。」

接著便找旅舍。小鎮上就那麼一、兩家,沒太多選擇的余地,因此很快辦妥,再來就是打電話通知台北。

等線路聯絡上了,雨洋先向紀仁報告車禍狀況,紀仁說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賠償事宜一步步來。

輪到晴鈴講電話時,那一頭換成惜梅著急的聲音說︰

「你們真的沒事?沒有外傷,也要注意內傷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醫院。」

「阿姨,妳別忘了我是護士,有沒有傷最清楚啦!」晴鈴寬慰她。「真的只是一場很小很小的車禍而已。對了,別告訴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媽,免得他們又大驚小敝,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確定毫發無傷才可以。妳是他們的女兒,一點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擔這重大的責任呢!」惜梅半開玩笑說,又繼續︰「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沒有換洗衣服還能忍吧?棉被不夠再去跟旅舍老板娘多借一件,水要煮過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沒在外面住餅,都會啦。」晴鈴說。

「欸,事情來得太突然,又這麼晚,心里老覺得不安。」惜梅說︰「對了,妳大哥今天要過來吃晚餐,偏偏又沒踫到。」

「拜托阿姨,千萬千萬別讓他知道!」晴鈴趕緊說。因為涉及大哥,必會拉進啟棠,到時又是沒完沒了的嘮叨,她可無心應付。

又交代了衛生所請假的事,晴鈴掛掉電話,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從新竹為他帶來的一批書,都鎖在她的房間內,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釋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書到大哥住處就是了。

少了牽掛,晴鈴就以額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個飯館用餐。

「我先講哦,旅舍吃飯的錢都我付,到時報永恩的帳就好。」晴鈴周到地說。

「那怎麼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為我的私事……」秀平說。

「姨丈借車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別擔心,他不差這些錢的。」晴鈴憑心說,每年邱家都有大筆慈善捐款的支出。

「錢由我出。」雨洋插嘴。「車禍是我造成的,才會多這筆吃住的費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來了,愛面子的男人!他以為他做什麼發財的行業嗎?旅舍錢可不比幾粒水餃,真不會省!晴鈴說︰「車禍我也有責任,不是你的錯。而且于公于私,這都是我和趙太太的問題,是我們請你幫忙的。」

「正如趙大嫂說的,這件事只有私沒有公,不該假公濟私算到永恩的帳上。」雨洋堅持。

嘿!還教訓人呢,晴鈴瞪著他說︰「好,不要永恩,我個人付可以吧?」

「我說過我付。」他迎著她的視線,帶幾分嘲弄︰「妳是怕我窮,出不起嗎?放心,如果沒有錢,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獄五個月能存多少錢?到時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就有好戲看了!晴鈴故意以不高興的表情說︰「你愛出就出吧!」

旁觀的秀平全然胡涂了,一般人踫到這種情況都是忙著推卸責任,晴鈴和雨洋卻互相搶著攬責付錢,其中的微妙曲折,又豈能為外人道?

一個是千回百轉為對方著想的情,一個是在尊嚴中掙扎的意,彼此旋著、繞著、圈著、絞著,成長長的一條鎖煉,等發現時,恐怕是難解開了。

小鎮的夜非常靜,靜得彷佛可以听到大海的潮聲,嘩嘩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實還遠著呢,她只是張耳到極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納了所有氣氤的流動。

晚飯後,豬仔貨車司機被老板急催南下,拜托雨洋幫忙換輪胎,兩人借了手電筒,蒙閃兩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這靠山的地方,霜已結在草葉上,雨洋的薄夾克夠御寒嗎?

旅舍的棉被灰髒帶異味,模起來濕黏黏的,晴鈴不太敢蓋。家里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潔癖,外宿時必自備寢具,至少也帶條床單小被的,今晚什麼都沒有,大概很難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著有點不舒服的敏敏,實在太累了,母女倆已經呼呼大睡。

晴鈴坐在床上聆听每個動靜,狗吠月、風卷地、葉穿巷、足木屐、低哺語,許久許久,篤、篤、篤……終于有朝她心上走來的沉穩腳步了。她知道是雨洋,進了還敞著的旅舍大門,來到長廊左邊第四間,她隔壁的房間,開鎖再扣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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