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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第2頁

作者︰言妍

明年就要考初中了,還有誰比她更重要呢?

每一天都是這樣憂慮的開始,似無止境的夢魘。雖然次次都安然度過,她不曾遲到,保持全勤;沒錯過考試,名列前茅,但太陽一東升,緊張的壓力絲毫未減少。

哎!糟糕了,由新生南路走來的師大附中學生愈來愈多了!

總算,看到了洪金枝的身影,涵娟立刻以跑百米的姿勢往學校方向沖。

「給我站住!」金枝從遠處就吼︰「看到人也不會打招呼,是你作賊,還是我作賊呀?」

「快遲到了呀!」涵娟頭也不回說。

「遲到會死人呀?」金枝進屋內又出來喊︰「夭壽!又沒買早餐?我不過是叫你到街角買個豆漿燒餅,又不是讓你生煤球煮稀飯,你就懶成這一款?在我娘家呀,女孩子十二歲還不曉煮三餐,早打斷手腳了!」

涵娟沒時間和她理論,逕自穿過馬路。但金枝不放過她,追到馬路中央繼續念︰

「你以為讀書就多厲害呀?女孩子讀書是討債兼浪費,沒有用的!偏偏讀得跟廢人一樣,連豆漿都不會買,真不知你那神經阿爸頭殼是怎麼想的……」

涵娟咬著牙,直挺身子,依然穩定她的步伐,假裝一切與她不相干。終于,窄屋內傳出弟弟宗銘嚎啕的哭聲,才阻止金枝的潑婦罵街。

丟臉嗎?不會。

這一帶的孩子哪個不被當街打罵過?涵娟算幸運了,金枝不敢對她動棍子,因為伍長吉以疼女兒出名,若傷到一點皮肉,他也不饒人。

難過嗎?也不會。

反正金枝不是親生母親,看前妻的孩子不順眼,是天經地義的事。

涵娟沿著一排整齊的灰牆走。牆頭插的碎玻璃,在陽光下閃著銳利的芒鋒;牆內的桂花,則放出濃郁的秋天香味。

這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和另一邊森嚴的軍隊駐防基地,總透著許多神秘。那富貴懾人的氣息,與中段違建的貧賤成強烈的對比,在涵娟漸曉人事的心靈中,產生的是更復雜的迷惑。

為什麼天底下有這麼多種人,過這麼多種生活?一樣是兩條腿,怎麼走出如此不同的路來?是誰安排規定的?能不能改變呢?

如果她放任自己一直想下去,就會有很可怕的感覺,像整個宇宙壓覆,龐然無際的濃黑要將她吞噬。

以她的年齡而言,那還是尋不到答案的痛苦。只知道唯有努力讀書,全心在那規律有目標的世界中,才能減輕恐懼。所以她喜歡上學,包括天昏地暗的補習和考試,那帶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轉角的制冰工廠處,她最好的朋友余曼玲已等在那里。

曼玲患小兒麻痹癥,個子十分瘦小,才剛除掉拐杖,兩只腳仍彎曲得很厲害。她們由五年級同班就一塊上下學,涵娟很自然的替她背書包拿便當。

余媽媽做裁縫工,正在中段屋前和她們揮手,肩上還披著量衣尺。

「快來不及了!」曼玲說。

「我知道!」涵娟更著急,卻又不能走快,只見同校的學生不停地超越她們,愈發無可奈何。

「你媽真凶,活像一只母老虎,聲音比我們訓導主任用擴音器還大好幾倍,我好討厭她喔。」曼玲為她不平說。

這種難堪事,涵娟向來藏壓心底,願意談的就是一些光明開心的話題,只說︰「對了,你阿姨的那批衣服拿來了沒有?」

曼玲的阿姨在天母地區的美國人家幫佣,手頭常有衣物食品等洋貨,多的便送到余家,使余家成為鄰居們羨慕的對象。

「拿來了,都很漂亮。我媽說美國衣料就是好,還給你留了幾件,可別告訴你媽喔,免得她搶光光。」曼玲說。

兩個小女生邊走邊聊,涵娟偶一回頭,看見一個高高的男生沿著牆慢走,在視線交會時,他又仰首望天一臉傲氣。

是他們五班的班長葉承熙……

涵娟原本夠壞的心情,這下更跌到谷底。他在她們身後,必然看到方才金枝怒罵她的那一幕,肯定在心里嘲笑她吧?

所以呢,他有長長的腿就故意不走快,想羞辱她個徹底。涵娟整個人火燒似的,臉也通紅,為何偏偏被他撞見?

才不,她根本不在乎他!一個普通男生,在五年級以前的記憶中幾乎是不存在的,那時她已是優秀學生,他還是身高和功課都平平的男孩子,只偶爾放學路上在她背後怪叫幾聲而已。

奇怪的是,他今年突然竄高,三級一跳的,連課業也跟著突飛猛進,不但升任班長,還被指派為全年級級長和學校對外總代表,成了一時無比的風雲人物。

人一有了自信,模樣氣質也隨著改變。他本來帶點土味的濃眉大眼,漸漸形成陽剛的深刻,男人的雛形出來了,唇上淡淡的須根也很清楚,在這一群尚未發育的小男生堆里,堪稱鶴立雞群。

每當升旗時,他站在比他矮的校長和主任身旁喊口令,那領袖的架勢和低沉的嗓音,使所有男生臣服,所有女生著迷。在那沒有電視又不懂偶像的年代,葉承熙就成了學生們崇拜追逐的中心。

因為他表現太出色,學校都刻意忘掉他來自貧寒家庭,對他補習費的遲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誰敢向一個比自己高一大截的學生收錢呢?」老師們調侃說。

當眾人愈崇拜他時,涵娟愈對他冷眼相待;這除了她天生的個性外,還另有原因,一件她的隱密傷心事,他卻知道,就像握有她的弱點一樣。

她從小到大都一逕堅強,最恨弱點,像除不掉的討厭疙瘩……

「呀,我不能再快了!」曼玲扶著涵娟的手喘氣說。

她們已經盡全力了,沒有在鈴響前走進校門,只有沮喪地和一排遲到者並列,等著導護老師拿教鞭訓人。

意外的,葉承熙並未超前,反而比她們來得更晚,帽子歪歪一臉笑容,那半大人的神情帶著無畏和不羈。

「怎麼?你也遲到了?」導護老師驚訝地說。

「對呀,真慘,校長一定在找我集合升旗了!」葉承熙面無愧色,還大咧咧說。

「還不快點去!」導護老師揮揮手,曉得他向來有免罰權。

「還有她們兩個,余曼玲沒辦法走快,伍涵娟幫她拿書包,不應該算遲到。」他順便「救」人說。

「都去!都去!」導護老師放了他們三個。

曼玲興奮極了,忙熱切地向葉承熙說︰「班長,謝謝你!」

「不客氣,以後早點出門就好。」他微笑說。

你自己呢?涵娟在內心責問,沒看他,也不吭聲,等他大步跨開,才瞄一下他高挺的背影。她並不喜歡這種忸怩不大方的心態,但又克制不住,偏只針對葉承熙一個人。

因為那件隱密傷心事,她相信他一直拿她當笑話看。

冬天夜晚來得特別快,操場上還呼呼卷著寒風。黑暗中,六年級升學班教室燈火通明,送晚餐的家長剛散去,校園更荒靜,只剩下朗朗的讀書聲。

遠處仿佛有爆雷驚響,走近了,原來是五班的範老師用他罩人的嗓門在訓話︰

「我不過一會兒不在,你們男生不自習,偷跑去看球賽,聯考快到了還不知死活,我今天非好好罰你們不可!」

男生全站著,臉色發青;女生則坐著,不敢動彈。

範老師抄起藤條正要開打時,葉承熙突然開口說︰「要罰就罰我好了,全是我一個人的錯。」

「你說什麼?!」範老師厲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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