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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告欄上的躲避球 第7頁

作者︰唐瑄

也許,改天在樓下偶然與魏先生正面遭遇,我可以假裝聊天地套套他如何辦到。也許吧,只是也許。我和魏先生不算熟悉,我要打破原則和他說話嗎?我可以嗎?辦得到嗎?

仔細拜讀﹝阿帕契OO21公告﹞影本之後,我發現了一件魏先生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對自己的名字其實不滿意,他想改名「總干事」應該已經很久,明眼人都感受得出來。

被魏先生趕走的那位趙先生,以前在公告中只會夸贊自己是打雜的死老頭、糟老頭。

我很願意相信趙先生是老頭子,畢竟活到九十三歲而不稱老頭子的人在台灣罕見;我二十九歲,我沒見過。至于趙先生為人糟不糟,老祖宗說「蓋棺論定」,我寧可等他蓋棺之後再伙同大家一起批斗他,也不願以偏蓋全地先下斷語成為眾矢之的。幸好趙先生說中了一點,他真的死了。

靶謝他沒食言。

趙先生蓋棺那天我沒令他失望,特地向珊小姐借一件艷紅露肚露背露大腿的真絲晚禮服出席。趙先生若瞧見了,肯定和他的子孫一樣一見到我便情緒失控,感動得哭倒在靈堂前。

趙先生生前經常說我靈氣逼人,說我貧血的面容、凹陷的眼窩、曳地的灰發等等生理特征極為出眾,有助于靈氣的擴散。就在他往生的前一天夜里,我與他曾在樓下偶然相遇,他的哮喘病很麻煩,說來便來,並且來得既惡且猛。

臨上蘭小姐的御用救護車之際,我听到了趙先生的遺願,因為他從此一去不回,所以也算是遺言了。他說——

他真是倒霉到家誤到家了,睡不著回來這里走走也會活見鬼、看到鬼,他再也不願看見灰頭發臉、灰衣灰發的小倩小姐了。

為了這個問題,我閉門苦思三天。終于,我終于解開趙先生留下的謎團。趙先生用心良苦,他的喪禮一生只一次,無論如何我必須給與往生者適切的尊重,我怎麼也不願他死不瞑目。

假如趙先生看不得我穿灰色衣裳,喪禮期間我便全程改穿珊小姐的晚禮服。無妨的,珊小姐不愛說話,但為人于脆,她不會介意。

扒棺那天,我仔細聆听所有人談話,打算主動搜集他們應該給與趙先生的論定,突然被一件天降神跡給打斷了。事情發生在瞻仰趙先生遺容最後一面時,我看到那些圍在棺木四周的傷心人停下哭聲,紛紛拿起陪葬品在他們身上刮刮下,每個人都刮得很賣力,據說此舉能去災解厄,有病治病、沒病強身。

陪葬品原來是活著的人給往生者的補償,希望他死得有價值,斷氣之余還可以扛下在世者所有的災難,于是給的補助款,絕非愚昧無知如我以為的個人身份地位的表征。書上錯了,一向這麼灌輸我們的老師也錯,我們每個人都錯了。

趙先生犧牲值得,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一直到人殮完,雖然大家只顧著刮掉自己的災厄,忘了給與趙先生該有的論定,這只證明老祖宗的話不是每句都對,不表示他做人失敗。希望趙先生別耿耿于懷,安心上路。我沒他看得見鬼的天賦異能,無法下陰曹陪他走一段黃泉路,只好不送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是這樣嗎?趙先生往生是因為魏先生出現推了他一下?是這樣嗎?

這幾天來,魏先生為我們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從布告欄不時滿檔的公告可知。昨天半夜下去逛街時,我數過他平均每天貼五篇,比我閉關爬格子的速度快了將近六十倍。

我不能讓我的編輯知道沈先生這種能人異士的存在,否則她會崩潰。

為了表示對魏先生辦事效率的尊祟,昨天逛完街,我順路回了玉山老家一趟,把家傳算盤拿回新店。認真推敲了一整夜,我發現魏先生想改名「總干事」一共暗示了一百四十五次之多。

一百四十五次,等于一天平均自我催眠二十九次。

多絕望的執念!我該不該繼續漠視下去?或許我不該,我得認真想一想,不知道台灣的法令允許不允許男人更改姓氏?

我听說日本的男人結婚時可以選擇是否拋棄本姓,與妻子同姓;可是這個國家的男人喜愛不拘小節,錯用男子氣慨。我曾經想過他們熱愛中華文化,應該是錯把隨便當隨意,誤以為當眾曝露「短處」是瀟灑男子漢所為而沾沾自喜。

這應該跟民族劣根性有關,中國人一樣沒遺傳到公德心,不是嗎?當我們實在不夠美好時,我們沒有立場苛求別人,我們必須反求諸己。

所以,如果日本男人願意悔改,願意勤上健身房收了們松垮坍塌的贅肉,願意比照韓國男人把他們不對稱、不夠俊美的臉龐也稍微整頓整頓,他們下一次再在鏡頭前自暴其短而不打馬賽克的話,我也願意試著不轉台。

和日本男人的隨便一比,台灣男人真的壓抑又委屈,值得世界人道組織關懷與重視。這里有個現成的例子,對自己的出身不滿卻無法改變現狀的魏先生。

我想過了。

魏先生即使在狗急跳牆之下入贅了老婆家,能改變的只是下一代的姓氏,改不到自己頭上。為今之計,他只能與父母斷絕關系,請別人收養他。可是我擔心他犧牲了一切、賭上了一切,會不會到頭來一場空,落了個抑郁而終?

哪天我若下樓散步與魏先生不期而遇,也許我該漫不經心地勸他看開點、實際一點,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必艷羨別人,他當惜取眼前人。何況,台灣姓總的人家終究不多見,至少我活到這把年數尚未遇過。

不知道魏先生曾不曾想過一個傷人的問題?他若執意讓人收養成功改姓,他雙親怎麼辦?魏家高堂除了不能給他一個讓他滿意的姓氏,兩位老人家含辛茹苦拉拔他到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嗎?做人不能忘息負義,會遭天譴的。

事態嚴重……

也許我應該現在就下去制造一場與魏先生的不期而遇,但是我和他並不熟。要嗎?我應該打破原則嗎?好吧,離出關日期雖然還有大半年,但為了魏家兩老,我走一趟便是。

結果,令人失望。

下去走動了一個半小時,天地之大,竟只有阿賓全程狺狺有聲地陪伴我。阿賓的貼心八年來如一日,它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旁,從我下樓守到上樓,低吠聲不絕于耳。

今天阿賓的吠聲頗為苦悶,沙沙啞啞的。我能理解呀!阿賓。

天下父母心,與剛出生的愛犬分別在即,任誰都會心酸難眠,吠也吠不出力道。我希望阿賓體諒魏先生周到的顧慮,送它三只犬子出國深造前途可期,總比它們長大後淪落到狗仔隊要好。期待它們學成,早日歸國。

也許,只是也許,它們離開那天我應該去送一程。可是我怕觸景傷情,怕思念過度落了個跟魏先生改姓不成的下場一樣,終生抑郁。結果已經可以看見,我還要去送行嗎?要嗎?

這里的傷心人傷心事已經太多,魏先生、魏家無辜的高堂、阿賓與兒子在所難免的離別,有必要增加我一個嗎?要嗎?需要嗎?這件事我要不要認真想個幾天?

今天需要思考的事情真多,比如方才警衛先生一再強調的事,我現在還理不出一點頭緒來。我真的不懂,凌晨兩點下樓散步和踫不到魏先生之間有什麼關連?

不行了,我頭昏。

人世間的事總是復雜難解,需要時間發酵出香醇可口的氣泡。就此擱筆了,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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