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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急著說再見 第3頁

作者︰唐瑄

雲林縣元長鄉一幢樸拙的參合院厝,本該一如以往靜謐安寧,今日不知何故,於炊煙裊裊時分卻反常地喧騰起人聲。

紛擾的吵鬧聲中,只見一條踉蹌身影跌跌撞撞自屋內竄出,發狂般沖上小路。這人不知是力道掐不準還是怎麼地,竟不知轉彎,直挺挺朝守候在路旁的蔥眾竹林狠狠撞去。隨後追出的參人見那人彈倒花地的狼狽模樣,個個臉色大變,競相沖上前。

「走開,走開……」展司漠痛苦掩面,暴烈地揮開所有援手。奮斗了一年只能走到這里算什麼!懊死,他不要以這種丑陋的樣子活著,死掉算了!

「司漠,別這樣。听媽媽的話,只要勤做復健就有希望。」極力忍住傷心,縴柔的白芸試著接近渾身帶刺的兒子,卻被他負傷的眼神拒絕得更徹底。

「復健就有希望,希望……」自喉頭涌上的硬塊一度使展司漠硬咽無聲。「就是懷有希望我才會這麼絕望。」他的希望碎得連細微的塵灰也不留了。活得好痛苦,行尸走肉的生活有什麼意義?

「你的復原情況比醫生預計的還要好,相信不久的將來——」

「夠了!我哪有將來可言,拜托你們不要再安慰我了……這種憐憫我到底還要面對多少?」展司漠挫敗地悲嗚,披肩的長發因長年未修而顯得凌亂。

唐品謙微皺眉頭,不喜歡好友自暴自棄的口吻。

「我不得不告訴你,必然不少。」司漠受創最深的恐怕不是身體,而是怕經不起挫折的心理,這家伙太好面子了。

白芸驚懼地阻止唐品謙,「品謙,別說了,展媽媽求求你。」

她知道品謙和司漠是至交好友,最了解司漠的個性,用話激他定有一番道理,但她不忍心再加深司漠的痛苦啊!

相貌斯文的唐品謙將傷心的展母摟進臂彎里柔聲撫慰,「展媽,你累了一天,進去休息吧。司漠有我和素雁陪著,你放心。」

白芸固執的搖頭,怎麼也不肯丟下她可憐的孩子。

「陪我?你們怕我自殺嗎?」展司漠抬起濕濡、空洞的雙眼,悲淒冷笑。

自殺?!白芸駭然地呆住,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曾經無情嘲笑自殘一生的人是懦夫的孩子,會吐出這樣驚人的字眼。

「司漠!」白芸死白的面容與哆嗦的身子都教唐品謙看不過去。「你沒看到展媽這一年為了你南北奔波,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了嗎?」

「那就放我自生自滅啊!我這個負擔從不敢勞駕誰來照顧我。」自悲使他失去控制,只能以狂咆發泄心中的悲憤。

「品謙,別責怪司漠,他心底不好受。」微紅的鼻頭被兒子嶙峋的身影惹出一陣酸楚,淚珠撲簌簌滑落白芸動人的臉龐,她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自責不已。

以前那樣心高氣傲的孩子,為了鞏固她與素雁在展家的地位,不許自己軟弱,凡事追求完美,幾乎是要風得風的,現在被一場無端的車禍撞瘸了腿,他怎能不崩潰?

她不敢想像……白芸疲憊的心狠狠抽緊,背脊爬起寒顫,神色恍憾地將雙肘交握在胸前,不自覺的摩擦雙臂。

要司漠一輩子拄著拐杖走路,無論如何他是不會肯的。該如何重建他的信心,讓他覺得他並不會凶因一腳微跛就遭世界遺棄,或被老爺漠視呢?白芸哀痛欲絕地注視曾經不可一世的孩子。

她可憐的孩子,從小到大不曾跌倒,這重重的一跤摔得他心都碎了。

「為什麼是我,到底為什麼?!」展司漠受不住身心折騰,仰頭怒問天,意志急遽地潰決了。

這記暴烈的悲吼,問得周遭人痛心欷吁,誰都無法應對。

展司漠憤然落淚,既不掩面也不拭淚,任由淚水凌亂游走於枯白的面容上,勾勒出內心深處的軟弱。

自從一年前被那名該下地獄的酒鬼撞傷,導致右腳成殘,清楚听到胸腔內那顆堅韌的心慢慢龜裂,他就該死心了。已經沒什麼好在乎,也不必逞強地想掩飾破敗的殘相,反正他的尊嚴早被這只該死的破腳踐踏光了。

當初為什麼要和天爭呢?哈哈,還說什麼前程無量、未來璀璨,沒為母親、妹妹爭得該有的一切,絕對不能放棄。

傻子,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唯有傻子才會為了挽救固有的一切,不準自己耽溺在悲傷里,展開一連串療程;只有傻子才會企圖拭去眾人的嘲弄眼神,听從醫師指示回雲林專心做復健。多可笑!這輩子他從沒那麼听誰的話過。咬緊牙關承受椎心的痛苦,為的不外是希望雙腿能再次平平穩穩的踏在地面上,從容行走。

老天爺,我問你啊!這個願望大嗎?了不起嗎?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恨?

展司漠疲憊地抹著臉,從指縫閑溜出嘎啞心死的乾笑,他那布滿荊棘的身軀仍是拒絕任何人靠近地繃得死緊。

說什麼「天下無難事」,多自負、天真的想法!

他一天只睡兩個小時,拚命折磨自己,並在心灰意冷的時候不斷告訴自己,只要勤加練習,天底下哪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還一直狂妄的以為憑他過人的信心和個性,鐵定能輕易重拾一切,結果……笑話,哈哈哈,真是個天大的笑話!連腳步都踩不穩的人,有什麼資格說大話?!

可是……老天,這個對別人而言或許短暫的一年,對他而言卻橡一輩子那麼漫長難熬,他受夠了。管你是掌管什麼的,我求你帶我走,我求你呀!听到沒?!

白芸勇敢地拭去淚水,嘗試接近他,「司漠,你累了,媽扶你進去休息好不好?」

「我是累了。」如刺??般揮舞雙手抗拒任何人靠近,展司漠月兌口而出後,才發現他真的好累。

「二哥……」展素雁啜泣地跪在地上,扳回展司漠的淚容,哀哀乞求,「我相信天底下沒有難得倒二哥的事,你可以辦到的,不要灰心啊!」

展司漠凹陷的雙頰隱隱抽搐,痛苦的眼楮回避地瞟向冥暗的天空,就怕看見她眼底可能有的同情,就是那種同情讓他生不如死。

「小雁,對不起,我再也不是那個值得你驕傲崇拜的哥哥了。我是個一無是處的跛子,一生得憑靠著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過生活的跛子。」空茫的聲音載滿絕望,展司漠眼神換散。

「胡說,你永遠都是我最敬愛的人。」幾次想伸手替哥哥抹去淚水,但終究在考量到他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已這麼做而作罷,展素雁恨自己只能無助地陪著掉淚。

「沒這回事,司漠。」白芸不顧一切抱住頹喪的兒子啞聲痛哭。

展素雁淚眼滂沱的回頭向兄長的至交求救,「唐大哥,你快勸勸二哥呀!」

「勸?」展司模冷嗤一聲,揚頭大笑,「勸我什麼?別想不開?世界等著我去拯救?哈哈……哈哈……哈哈……」他無力地將頭埋進母親肩膀,一陣哭一陣笑。「拜托你們,別理我了。」

兒子悲涼的哭號深深刺穿白芸的心,痛得她泣不成聲。老爺啊!你真狠,為何不來看看他呢?司漠到底是你兒子啊。

「人家二年才做到的程度,你一年就做到了,何況你正值年輕,體力正盛,怕什麼?」一家子哭成一堆,不禁使唐品謙眼眶發燙,心頭酸楚不已。「相信醫生,再努力個一年半載,你就不用拄著拐杖走路了。」

展司漠頰邊青筋暴起,退出母親的護衛,暴跳如雷地咬牙切齒道︰「一年半載?受傷的人不是你,你當然有心情說風涼話。」他要傷害任何比他健全、完美的人,他要這些旁觀者和他一樣備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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