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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第23頁

作者︰歐倩兮

真真……他一聲喚,她整個驚栗起來,忽然悲傷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面孔……深濃的一副眉眼,藏著一股傷心色,凜凜使人心痛。她想問為什麼?想伸手撫觸他憂郁的眉心──他陡然揚起手來,手上不再是百步蛇紋的刀,是卷起來的一份報,掃向她的臉。

又是那股憤忽,那一條條凌厲的指責,句句都螫入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那麼一點人性──」

不!閔敏被她自己驚醒了,夢里的那聲呼喊,嗡嗡的在耳朵里響,她猛坐起來,粉綠的被子揪在胸口,頸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顫,雖然房間里溫暖馨香,絕沒有寒意。

是那夢的關系,她作的是什麼夢?夢的是什麼人?使她這樣子聳動心驚。

夢的前半段已經是曖昧不明了,她只記得一股子淒愴,現在回想,還留著心碎的感覺。

夢的後半段有一張臉……她的腦子繪出他的輪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個男人──高騰雲。

閔敏整個地都想起來了,閉上眼楮,靠在楓木床頭板上,恨這個男人。

他在辦公室罵她還不夠,追到夢里來,繼續討伐她。同事們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滿意,記者寫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態。

但是閔敏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這個宇宙自然常態。她是這個世界上懷有崇高理想那批人當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她爭得讓你的腦袋都掉下來。

如果你跟她說,她是個技術員,不是記者,那麼腦袋掉下來的會是她自己。

閔敏進報社之初,是待在編譯祖,每天埋在國際新聞堆中,呃,基本上她覺得,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就在編輯台上睡著的工作。

她腦筋很靈活,很快想到用麥克筆把「為新聞,有熱情,有沖勁,有理想」這十二字專業格言大大寫下來,擺在自己桌上,希望給上司一點聯想。

可是很奇怪,她這幾個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動和注意,好像也沒有比馬路上「禁止車輛回轉」那幾個字,還要來得強烈。

于是一天,她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只手,在會議桌上舉了起來。她只有一分鐘的時閑,因為就要散會了。眾人發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鐘,她拿剩下的半分鐘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編輯部二線的工作人員,應該有上第一線磨練的機會。」

當時老板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頓悟的時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組的組長便要閔敏去報到,然後交代她去把市長太太和議員太太吵架的新聞寫回來。

她寫回來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黃紗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擠中被扯裂了,沒有撿回來。

不過閔敏對于跑新聞、搶新聞所出現的種種狀況,一點都不介意,三不五時裂開一只衣袖,踩斷一只鞋跟,統統說得過去──只為她實在太愛、太愛這份工作了。

閔敏絕對相信記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歷煉。每天出門采訪都像在上學校,這個社會就是大教室,每一個踫到的人,都可以做為她的老師,她所學習是人生世相,社會百態。

她自然要感覺到驕傲,能有哪一行業,比之記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每天都在仗義執言,為社會利益挺身說話,你的報導引起回響,甚至督促了改進,能有哪一種成就,還要令人滿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閔敏一頭就栽進去,每天為著她的新聞工作追趕跑跳踫,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飯,而依舊是活活潑潑,斗志高昂。

記者群中,抱著理想的人數,也不在少,然而閔敏特別有一種天性上的純真盎然、對人生的熱情。她在工作上所體會到的那種快樂,正是一個人的天分得到發展。

她很努力,最期望獲得欣賞。

斑騰雲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是新聞界的新兵,還需要信心,而他直接造成打擊。

閔敏用最緩慢的速度,做一個深呼吸,丟開被子下床。一雙腿縴長圓潤,走過象牙木地板。

這間八坪大,灰紅色調的套房,一個好處是,它開了一幅引人入勝的落地玻璃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間就不致顯得那麼狹窄迫人。

閔敏把覆在額上、曲如波浪的頭發撥了撥,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時穿的是一件俏小的白色緊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褲,遮隱不住一圈細腰,一身婀娜結實的線條。

好在是深夜里,不至于擔心這副撩人的體態,教人給窺見了。

棒了一條街,與她面對面的,是那座白日里屬灰白色,而入夜後成了灰黑色的龐大建築,光影點點,那里面一向有許多病人,也有許多醫師。

而其中一個就是高騰雲。

扁是想到他,閔敏心頭便又涌現那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好像認得他,曾經與他相親,應該記得的,卻都忘記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絕開來,有說不出來的滄桑,說不出來的絕望……二天來,這感覺在心里牽縈,使得閔敏心神不寧,比較他對她的那場指責,影響還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會議室的沙發時,其實她還有隱微的一絲意識,感覺到他的動作俐落而溫暖;為她拂開頭發,為她解開衣領,他的手撫過她的額頭、面頰、皮膚,每一下觸踫都像個溫柔的關心在那昏沉的片刻里,她感到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甜蜜和依戀──對一個男人。

一個狠狠貪罵她,傷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閔敏抱著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縴麗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她卻瞧不見自己一張明秀可愛的臉蛋,出現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氣的表情。

不,她絕不是高騰雲說的那樣。

做為一個記者,追求的即使是新聞的客觀信實,也絕不是放棄了對人的那份關懷。

對于哮天村的災變,正所以要關懷、了解村民的痛苦,閔敏在災後三度進入危險的山區現場,甚至于攝影記者沒能跟上來,是她,拿著自己那部傻瓜相機,打著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驚心的景況──山崩了,屋垮了,地盤流失,人還被埋在土石流底下,尸體一具具被挖出來,幸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災區四圍,不見蒼山,不見翠林,光禿禿的陡坡全是人工種上去的經濟作物,在松軟脆弱的地質上。

人把大自然毀了,大自然終于回過頭,把人也毀了。

難道,她在抹去熱淚之後,能夠不把事實寫出來嗎?難道,她要把報導僅僅停留存同情關懷的層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討,不公布真相,不告訴大家──人是怎麼自己把自己毀滅掉的?她錯了嗎?閔敏忽然覺得嘴唇在顫瑟,她咬住它,把額頭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聞,她的眼淚好像灑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現場就已經偷偷哭了一場,回報社看照片,又是眼熱心酸,動筆描述災民的情形。

寫一行字,掉二行淚。

她真個和台灣高山地質一樣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報導,得到那麼多的掌聲,她偏偏只在乎高騰雲一個人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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