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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燒新戀曲 第41頁

作者︰歐倩兮

羅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個暴躁的孩子。

「惟剛,大夫說他只有三成存活的機會了。」

惟剛瞬時面色如土,僵在那兒。約露看得心都擰絞了起來,她立刻挪過去,把他攔腰擁住。她覺得他的身軀隔著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卻滾下兩行熱淚,雙手砍向空中,放聲嘶吼,「這不公平!」

他堂兄惟則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著,雙肩也頹垂著,再也不見原先那副倜儻的神采。約露不忍心,在他身邊坐下來,安慰話還沒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噥,「哪里知道是腦瘤在作怪,我不追著他問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話──我不是他兒子!他激動,我更激動,我要他把話說清楚,他卻一個倒頭就從樓梯栽下來。醫師說腦瘤破裂,推進手術房七小時,下午一有意識就喊惟剛的名字。」

「惟剛進去看他了。」約露輕聲道。

惟則抬頭看約露,目光如從遠處收回,直落在她臉上。

「妳和他在一起了?」他突然這麼問。

「是的,」約露頓了頓,然後一正色,簡單地回道︰「我愛他。」

「可是──」惟則雙肩一聳,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約露半晌,末了卻發出空洞的笑聲。「這下,惟剛倒成了最後的贏家,老子是他的,妳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嘆,又像諷刺,搖頭道︰「倒不知他現在會不會慶幸當年沒追上以霏?」

「沒追上以霏?」

惟則側頭盯住約露,探測似的眼神。「妳不會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惟則那表情讓約露異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斷閃爍,他在盤算,也在掙扎,如果還能扳回約露的心,他會說謊。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女人的一片情是盡罄在惟剛身上了。「他真的還沒對妳說,」他慨嘆,說話口氣卻幾乎帶著恨意。「我還以為只要妳不知道,我就能多幾分勝算,我就能得到妳,但是妳和以霏是這樣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塊軟糖,入口即化,惟剛帶她回策軒的第一天,我就讓她愛上了我──」約露一下把他的手拉住,這是她頭一回主動觸踫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勁道大得驚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緊,箝子一般凌厲。

她細著嗓子問︰「你說什麼,惟則?以霏愛上你?」

「沒錯,以霏愛上我!愛得死心塌地,愛得我毛骨悚然,她讓我覺得愛情游戲一點也不好玩──」

「你是那場愛情游戲的男主角?」約露仍舊細細地、小小聲地問︰「以霏日記上寫的人是你?她愛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親是你?」

那陣哆嗦從惟則的肩膀蔓延開來,他開始全身戰栗,他甩月兌約露的手,抱頭俯去,嘎啞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剛?」約露喃喃問道,但是並沒有聆听惟則回答的意味。她緩緩站起來,朝白色長廊那頭的加護病房走去。她知道她進不去,她只想盡可能,盡可能地和惟剛靠近。***這房間什麼都是白色,四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剛彷佛招架不住這片決絕的白似的,不斷眨睫,眼框還是通紅了。這段半間教室長的距離,他像走了一輩子……走到病床邊。

老人更白,裹著頭套的白臉,透著晦暗、蒼灰和死氣。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棄我了!惟剛感到一股狂怒從生命的深處暴泄出來,他想旋身走掉,雙膝竟然一軟,在床邊跪倒下來。

老人像應了感知般的顫顫睜開眼,眼神卻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見都不具意義。現在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惟剛的雙肩開始抽搐,一陣陣的號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騰,像要破胸而出。

「惟剛孩子」紹東卻嘶啞地出了聲﹗「叔──」喚了一聲,惟剛卻又噎住,然後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來,他孺之慕之的一聲稱謂,竟是在哭聲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別相認。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更無人道的事嗎?「我和你媽……對不起你,原……原諒爸媽,這……是為了報恩,」紹東斷斷續續的說,他像用盡了最後的力量,顫抖抖地伸出手,撫住惟剛那張與他酷似的、溫熱而布滿淚水的面龐。「我一直是……把你擱在心上的。」

惟剛在父親那只瘦稜稜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緊緊按在腮邊。他那彷佛從童年時代迸出來的熱淚,滾滾落過父子交握的雙掌。

惟剛吾兒︰你我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三十年來,見你自髫齡日漸成長勃發,卻始終形單影只,伶仃景況,為父看在眼里,肝腸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親,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頗,不過凡人之心腸,此亦正是為父的苦處。子佷對調,如割心頭之肉,豈予所甘所忍,然長兄如父,父恩浩蕩,兄嫂遺孤,不忍棄之……***一個月後。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楓葉荻花的深處,起了一座嶄新的墓園。他戴著墨鏡,頎長的身段,穿一襲墨黑西服,肅穆得就像墓道兩旁的松柏。

他把兩手插在褲袋,佇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沒有人敢趨前去驚動他。

事實上,參加葬禮的來賓亦多驅車走了,墓園里所剩,只是幾名見飛的員工,正忙著善後。瓷青色的天空,偶劃過烏鴉淒厲的叫聲,但是,惟剛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淒厲和怨尤的情感了。

紹東在病床上和惟剛相認之後,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長逝。他的遺囑里,夾帶了一封給惟剛的書簡,三千字的長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紹東的墓前,惟剛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頌出來。

是的,他是紹東的親生兒子,父子倆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倆都負著沉重情義包袱,唯恐虧心,唯恐負人。所以,紹東忍將親兒換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認,而他的寵溺惟則,是待人以寬,苛待惟剛,是律己以嚴……而秋瑚,這個曾因惟剛喊她一聲「媽」而責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將如何呢?

惟剛浩嘆。撇下這些狹隘、偏執和執著,他見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劃下一道道人的運程。他不再對父母有怨懟,卻決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狹之路,就像他不再像從前一樣,恩義負擔太重,不知選擇,一味退讓,險險讓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約露。

惟剛抬起頭,石板道那一頭,站在一叢黃菊旁邊,約露是一襲黑白千鳥格套裝,正和惟則談話。惟則又恢復他瀟灑隨興的衣扮了,寬松的黑絲料衣褲,襟上藏青色的領巾,隨風飄拂。

約露觀察他,他的兩頰是瘦塌了點,但精神還是好的。她和聲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惟則?」

「也許到瑞士去游湖,也許到巴塞隆納看斗牛,到處走,到處逛,」他輕笑一聲。「妳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剛的老子,」他及時改口,又是一聲干笑。「老頭子待我是很優厚的,我還是見飛的半個老板,不過事業我是搞不來了,全權交給惟剛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頭子留給我的,夠我吃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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