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掮客 第5頁

作者︰綠痕

接下來的日子嚴彥過得不是很清醒,他身上處處的刀傷皆深可見骨,能自鬼門關前拖回一命已實屬不易,因此病中的他並不知這段時日來,雲儂獨自一人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每日深陷在病海中的他,周身暖洋洋的,宛如置身在桃花盛綻的濃厚春意中,他已有好多好多年,都不曾有過這麼舒心睡去的感覺了,往這其中,他什麼也不必多想、什麼也不必煩惱,只須安心地逗留在這難得一求的溫暖夢境中。

意識模糊間,嚴彥感覺似有人模了模他的額,然後扶起他又灌了他一些米粥,其間他曾感覺到一雙冰冷粗糙的手撫過他的臉龐,可他卻怎麼也認不出它的主人。

他也不知自個兒究竟昏昏沉沉地度過了幾日,當他總算是醒了過來時,他正身處在一座廢棄的破廟里,他身下所躺著的是干燥的稻草堆出來的臨時床鋪,在一旁,有具看似煎藥用的小藥爐,而在他身邊則有個盛了點稀粥的木碗,破舊的窗扇外,正下著鵝毛般的大雪,可他身畔,卻沒有雲儂縴細的身影。

嚴彥試著動了動身子,身上幾處嚴重的刀傷劇烈地作疼,他艱難地起身,兩手扶著廟牆緩慢地往外頭走,沒在外頭的荒地上尋著她的身影後,他有此一擔心地走出了廟門,沿途攔了個住在破廟附近的婦人問了問後,便扶著一路上民家的土牆往大街上走去。

當手腳無力的他,氣喘吁吁地來到鄰人指點的酒樓不遠處,在人來人往的酒樓前頭瞧見雲儂的那一刻,他頓時整個人僵住。他作夢也沒想到,當他大夢一場醒來時,雲儂竟穿著薄薄的冬衣,跪在酒樓前的雪地中哀歌乞討。

定眼看去,她那身子,蘆葦似的,枯瘦得好像風一吹就折,而她那張昔日紅潤的小小臉龐,此刻驛瘦得連顴骨都凸了出來,唇裂面刮,將人世的風霜都染上,令他幾乎都快認不出她。

嚴彥緊咬著拳頭,試著盡力攔住那到了眼眶中的淚,胸口似被人重重悶擊了好幾拳,不是簡單的一句心痛可以形容。他張開嘴,費力地大口呼吸,然而他的眼淚卻直直落進雪地里,連聲嗚咽也不肯留下。

他怎麼把她照顧成這樣?

明明他就跪在雲天的面前發過誓的,可他怎會把她照顧成這樣?

再也站不住的嚴彥淪著牆緩緩滑至雪地上,捉緊身上的衣裳跪在街角失聲痛哭,不再去瞧那道令他打心底感到痛惜不已的身影。

自他指尖下布料所傳來的觸感,令他覺得他的十指有若火焚般的灼燙,因他知曉,他身上所披的這件衣裳,是他們所有家當中僅剩的一件厚衣,她情願穿著薄薄的久、衫跪在雪地中乞討,也不肯自他的身上月兌下來;他這些日子來所喝的湯藥與米粥,則是她辛苦攢回來的血汗,而這些,也全都進了他的月復里……

他怎能讓她這樣拖著他,靠著乞討好能換口飯吃?

身上刀傷所帶來的種種劇疼,再疼也疼不過此時她所帶來的心痛。

她怎能這樣?打從她收留了他起,這些年來,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他的心坎上,她知不知道,她這是拿他的心在石臼上磨啊,就算以往他再如何能忍,他也熬不過的。

不該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的……再這般下去,他都已分不清,他這輩子,究竟是欠了她多少了……

那日天色擦黑的時分,當雲儂攜著外頭的雪花回到了破廟里,發現嚴彥終于醒來時,她欣喜萬分地摟住他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然後又喂他喝了些她自外頭帶回來的米粥,並在熬好了湯藥後,又有條不紊地開始幫他身上的傷口換藥。

靜靜看著她做這一切的嚴彥,一直都沒出聲說話,他只是在咽下藥碗中最後一口藥汁躺回去後,冷不防地拉住她的手,並深深地望進了她的眼瞳中。

「別哭。」

雲儂楞了楞,有些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我沒哭。」她有些敷衍地對他笑著。

嚴彥卻依舊兩眼鎖住她那雙失去光彩的眸子,撫慰般地對她輕哄著。

「別哭。」他抬起一手,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小儂,不哭了。」

像是春風撫過人間的一雙素手,拂撩過她已因這雪地而荒蕪的心田,替她捎來了絲絲的暖意,融化了她心房冰封許久的天地。

自那日嚴彥在血泊中倒下,怎麼也不肯再對她睜開雙眼後,長久以來,一直處于擔憂害怕、日夜皆寢食難安的她,藏在身子里始終都緊緊繃著的那根弦,清脆一聲地斷裂了。

慢慢地,雲儂眼中如他所言地蒙上了一層淚霧,她捉緊他的掌心,手勁大得連她也不自知,顆顆如晨露般的淚珠自她的面頰上滑了下來,紛紛落至他的面上,隨後她哽咽的哭聲也漸漸漫開了來,她抖索著瘦弱的身子,趴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不能自抑。

「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她牢牢捉住他胸前的衣衫,像是害怕下,刻又將會失去他般,「我什麼都不多求了……」

嚴彥側過身子,拉開被他體溫烘暖的衣衫將她整個人給摟進懷中,再將她冰冷的身子與他一塊密密包裹起來,然後任憑她緊抱著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

那一年最難捱的冬日,盛雪皚皚皆下得無止無境似的,在那間堪堪可遮風避雪的小小破廟里,任憑外頭曠地里的野風如何吹襲,他倆緊偎著彼此,撐過了他養傷的這一段嚴寒時日,待他傷愈後,他們隨即起程回鄉。

回鄉後的雲儂像是變了個人般,轉眼間長大了許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顧她,加上她本就聰穎,對環境的適應能力也遠遠超過嚴彥,因此在她賣了祖宅,便與他離開慕城,來到了另一座有著她父親老友的城鎮,獨自開了間小雜貨鋪後,她便將嚴彥趕去所買小屋後的山崖上,給了他幾本雲天壓箱底珍藏多年,昂貴且無行無市的劍譜與刀譜要他閉關練習,並且嚴格地規定他每日必須練至夕日臨山時分才能返家。

嚴彥下在她身邊的日子里,她打理好所有會煩擾他的日常大小瑣事。打從她私底下去聯系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篤的江湖友人後,白日里,她邊教鄉里的孩子識字,邊做起雜貨誧的生意,夜里,她則時常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嚴彥幾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卻說她縫制的是自她爹友人那邊傳來的天絲綢衣,穿了後刀劍不傷,市上熊售亦無價可得。

「我只剩你一人了。」她將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齊地迭好,放妥在他的床頭後,轉身瞬也不瞬地凝睇著他,「這世上,我的親人,只剩你一人了。」

嚴彥看著她那雙無波無澗,仍舊剔透得一如當年花叢里所見的眼眸,在這一刻,他才發現他倆身後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隱藏的惶恐與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經歷過,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經失去了……

不遠處搖曳的火光,燈影斑駁,拖長了地上兩道同樣歷經過滄桑的身影,嚴彥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倆的影子糾纏往一塊兒,他怎麼也壓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涌的波濤,某種情緒化為言語梗在他的喉際隱隱地撓癢著,亟欲尋找一個出口,逼得他無法抑止這份激越,必須出口去許諾她什麼。

「無論發生何事,我倆都會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時候一樣,一手拉著她的掌心,一手擁住她的腰際,讓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找著了她習慣的那個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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