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你先坐下,听我說,容少爺他,他已經……」麗奴低下了頭,使勁咬著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喘著粗氣,「容少爺他沒有回來。」
小玉的心像窗外墨雲滾滾的天空越來越沉,明媚的雙眸里閃著晶瑩的東西,像是一汪清寒的湖水。
她忽然淒美地笑了起來,「麗奴,你真壞啊,這個時候還要嚇我,容哥今天一定會回來的,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這麼晚了,我要去找他,對,我要去找他,不然來不及了。」
她剛跨出門檻又折了回來,從床底下翻出了原先收拾好的包裹,嘴里喃喃道︰「來不及了,我要去找他,去找容哥。」
麗奴拽住了她,包裹掉到了地上。
「麗奴你干什麼啊!我都說了來不及了,你不要攔著我,我要去找容哥,你放手,來不及了!」
「小姐!」麗奴大聲地喊道,「容少爺已經死了!死在了戰場上,連尸首都找不到了!」
一聲巨大的雷聲在昏暗的天空里響起,像是開戰的鼓聲劃破了沉寂的天穹,大雨潑了下,打在蔫了的牡丹上,一陣急似一陣,風卷著豆大的雨點灑進窗子,斜打在小玉的裙擺上。
「你——說——什麼?」小玉呆呆地看著麗奴,像被人抽掉了魂魄。
「小姐,你醒醒吧,刀劍無眼,古來沙場又埋了多少將士呢?」
小玉呆立在那里,冷不防又一個悶雷打來,鼓搗著她的心,「既然是這樣了,那不如……不如我也隨著容哥去吧!」說著,她拔下頭上的一支紅珊瑚發簪,她的頭發「咻」的一下齊整地垂了下來,隨著她的轉身又飄了起來。
發簪的尖上劃過一道銳利的光,小玉一閉眼,狠狠地朝心口刺了下去。
她感到了血順著發簪流到了她的手上,她卻沒有絲毫的疼痛,一睜開眼楮,看到一雙白皙嬌小手正緊緊握著發簪,許是握得太緊,血正從手心里流出來。
「麗奴!」她失聲地叫了起來,平生也沒有見過這麼多血,顫抖著向後退。
「小姐天生羸弱何苦又去學那些個烈女呢,」麗奴並不在意自己的傷口,神色一如尋常,「你已經是皇上的人了,即便容少爺沒有死你們也不能在一起的,若是今日真的你和容少爺私奔了,那李家就是欺君大罪,滿門抄斬!如果小姐一意要尋死的話,那不如讓奴婢先給小姐開路!」她說著從裙裾上扯下了三尺白綾,拋到了粱上,搬來個矮凳,擬著要登太虛,神情間的那份堅定嚴肅,全沒有玩笑的意思。
這倒把小玉嚇著了,連忙拉住了她,「你這又是何苦呢?」
「何苦?這本該是我問小姐的,今日我一死也算是得了個全尸,好過明日皇上一道聖旨下來,人頭落地,尸骨不全。你看今日府中之人,個個面帶歡喜,可是明日呢,他們就成了刀下鬼。他們與我不同,有兒有女,我死了倒也清淨了,只是他們死了該是如何一幅哭天搶地的景象。小姐!你的命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了,你好歹也為府里的人想想!」
字字劈頭蓋臉地向小玉砸來,把原先一意尋死的小玉說得沒了神,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麗奴生性本本分分,把她伺候得周全,麗奴通情達理,從不計較她偶爾的小姐脾氣。但現在那雙平日里卑怯的眼楮里閃出星星寒光,在她看來有些殘忍。風吹著麗奴的頭發,像展開了一張蜘蛛網,牢牢地把她網在了里面。
她無力地說︰「你不要逼我。怎麼連你也這麼說,這府里上上下下能說話的人就只有你,最貼我心的也是你。我和容哥的事情你最清楚,現在容哥死了,連……連尸體也找不回來了,你讓我怎麼辦?」她的手抖得厲害,捂著胸口,手指忽然踫到了那塊她一直都戴著的羊脂白玉,一直涼到了她的心里,「我昨天夢到了容哥,那是我第一次夢見他,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向我招手,那時候我就覺得……」
「小姐,不要多想了,為了李家,也為了你自己,今晚好好地休息,明天漂漂亮亮、開開心心地去見皇上。小姐以後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小姐你就是這個命啊!認了吧,別人修也修不來的。容少爺是不會來的了,你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雨變得小了些,稀稀落落地敲著窗子。
小玉慢慢地拾起包袱,輕輕地撢去上面的灰塵,她低垂著眼簾,不停地撫模著包袱上繡著的一對蝴蝶,那蝴蝶翅膀邊沿繡著的金線閃著光,有些刺痛她的眼楮。一會兒蝴蝶的翅膀被濕潤了,小玉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落到了包袱的緞面上,被她淚水浸潤後的蝴蝶愈發鮮艷、斑斕。
「來,小姐,我給你梳妝一下,一會兒皇上的聘禮下來,大家都要到前廳去謝皇恩,要是讓老爺看到你這個樣子又要責怪了。」麗奴擦去了她眼角的淚,拉她到梳妝台前。
「你的手?」小玉問。
麗奴把扯下的白綾隨意地纏了纏,「不礙事的。」
銅鏡中映出她憔悴的臉,這樣的容貌恐怕誰也不會說自己是個傾城的佳人吧。若可以和容哥在一起,她倒寧願自己一輩子是這個樣子。
「我給小姐梳梳頭吧,」麗奴拿過小玉手中緊緊拿著的紅珊瑚發簪,擦去了上面的血跡,放到了梳妝台上。
小玉覷了一眼那發簪,想著幾乎死在了這簪子上,已恍若前世的事情了。
對于豆蔻年華的她來說,耀眼的首飾都是多余的,那些亮晶晶的東西,佩在她的身上會失去應有的虛榮的光澤,一只小小的造型別致的珊瑚發簪配在她烏亮如墨的頭發上,在端莊之中又顯出她少女的俏皮。對她來說一支發簪就足夠了。
「小姐的頭發真漂亮,我給你梳梳,人也就活絡有精神了,」麗奴拿起一把精巧的木梳,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梳理起來。
「呀!」麗奴輕聲地叫了起來,在她的發間細致地挑索著。
「怎麼了?」
「小姐,長白發了,這里有一根,小姐你才……」鏡子中映出麗奴悲傷的臉,「我幫你拔了吧。」
「不必了,拔了一根會長第二根。」
「那我幫你抿一下,就看不出來了。」麗奴的臉上凝固了一種化不開的憂悶,像是看到了精美的瓷器的裂痕。
忽然她從鏡子中看到了麗奴卑微地退了下去,把梳子交給了一個蒼白的婦人,小玉驚訝地回身站了起來,「娘!」
李夫人溫柔地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對著鏡子幫她梳妝。
鏡子中照出了兩張迥異的臉,一張紅潤青春,即便是憂愁,也是青春少艾的憂愁,是另一種的賞心悅目。一張敷了厚厚的脂粉,仍可見那歲月摧殘的細紋,雖然眉宇間殘有年輕時的風韻,那卻是更映襯出日暮的心酸。
「你要進宮了,我這個做母親也沒有什麼好給你的,我從未為你梳過頭,今日為娘就替你裝扮裝扮吧。」她梳著,邊默默地想道,聲音很低,像是在與自己訴說,「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母親的手好溫暖好溫柔,如春風燻得她心樣頭暖暖的,吹開了她心頭的郁悶之氣。
母親何止沒有為自己梳過頭,即便是一聲窩心的問候,一個溫心的都不曾有過,在她的記憶里,母親對她只是嘴角那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仿佛連這一點點的溫情都吝惜地不肯給予。
她對母親有過怨,有過恨,而此刻在她的心里都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