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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記 第28頁

作者︰凌淑芬

死都不接納,這是一個何其沉重的咒詈。

「後來你一個人回到日本?」凌苳為其中的驚心動魄而失聲。當時他一定嚇呆了吧?

「沒有人知道我回過台灣。」他低沉陰冷的聲音與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頭,又受到刺激,才會說出這些話……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時候,她一定不會這麼惡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後我接到郎雲的來電,她的病情急遽惡化,病逝在醫院里。」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願接納」了。

返回日本之後,有好一陣子他陷入呆滯里,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課不能寫作業。

母親怨毒的雙眸,夜復一夜盤旋在他夢里,像鬼魅一樣糾纏著他。

漸漸地,他也開始恨了。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要告訴他?為什麼不去找父親或大哥?為什麼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

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這不是他的錯!為什麼郎夫人將這個十字架丟給他背負?

不平的恨在他體內焚燒,他多想摧毀一點什麼。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後,台灣傳來消息,郎雲和父親決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讓他措手不及,他變成必須扛起所有責任的人。

于是他中斷學業,回來台灣處理整團亂緒。可是他終究只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孩子,他沒有任何實務經驗,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將他切割得傷痕累累。

可以統馭的人,選擇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來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納!我不要做郎家的兒子!你們沒有權利要我承擔這一切!

他多恨郎雲!吵翻了就可以瀟灑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親!一時的縱欲卻讓他承受這個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為什麼不帶著這個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個讓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著鏡子,他看不到一張完整的臉,他只看到一雙燃燒著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厚厚的繭里,外殼用一副溫善和煦的面具蓋住,不讓別人來煩他,然後所有的人稱證他溫柔,夸他個性好,說他是皎潔無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煉獄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著他的下巴,他的臉頰,淚水二沾濕她落吻之處。

「有一陣子,每到深夜我會一個人溜出去開車。」郎霈替她拂開一繒貼在頰畔的發絲,語氣淡如清風。「整條綿長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飆車場,我開到時速一百公里、兩百公里、兩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從台北飆到基隆再飆回來。有好幾次夜間巡邏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開。」

「你是說,如果我回去翻舊報紙,那一陣子的『北海岸飛車夜盜』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頸項,臉埋進他的肩窩里。

他扯一下嘴角。「當時公司對外宣布,郎雲出車禍變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見一個變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費奉送他們一個吧!可惜我一直沒把自己撞壞。」

凌苳緊緊擁住他,無法說話。

郎霈撫著她的發,凝視路旁的一棵木棉樹。

「你懂嗎?凌苳,這是我一直無法為你奮戰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吸了吸鼻子。

「在我體內,屬于愛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燒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嬌美的容顏上,輕聲說。「那些情愛糾葛像毒藥一樣,侵蝕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經變成殘廢,無法再愛任何人。」

母親臨死的眼有如一記警鐘,嚇阻了他對于愛情的任何憧憬。倘若愛一個人的下場便是如遭火焚,恨與怨一起纏身,那就讓他當一個無情無愛的木頭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溫柔搖頭。

「凌苳……」

「不,你听我說。」凌苳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選擇走開,你可以像以前一樣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遠去,但是你卻為我而來了,不是嗎?」

他沉默一下。「我必須給你一個回應。」

「對,因為你開始在乎我。」凌苳踮起腳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無動于衷,你甚至不會關心我是不是在等一個答案。每個人體內,屬于愛情的那個部分不會死掉,只是會枯萎而已。只要加一點水、一點陽光和一點春風,總有一天,種子會再發出芽來。」

水,陽光,和春風嗎?

亮麗的她正如陽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風,而,她正用淚水澆溉他。

「郎霈,你看。」凌苳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處有一個粉紅色的新月痕跡。

郎霈滑過那道淺痕,發現它印在肉里,不會消失。

「你還記得我們在泰國相遇的情況嗎?」凌苳低聲說。「當時我從背後緊緊抱著你的腰,右手抓著你的衣扣不放,這就是當時留下來的印子。」

「鈕扣印子怎麼會留這麼久?」他執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觸那道小痕。

「因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後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頭,眼中誠摯的愛戀幾乎讓人心醉。「後來我一個人去日本,有時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厲害,一個人窩在被子里哭,又會忍不住去揠按它,摳著摳著,這個印記就這樣留下來了。」

郎霈執起她的手,在那個記痕上輕輕印下一吻。

「你知道嗎?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而這個記號就是我初戀留下來的胎記。」她的手貼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體印下胎記,我也在你的心里印下了胎記,我們兩個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開了。」

「如果我永遠都無法愛上你呢?」他深深望進她眼底。

「你是愛我的,只是你的心頭有太多疤痕,一時看不出我留下來的記號。」凌苳笑了出來,踮起腳吻他一下。

「我不懂為何你能如此確定?」更奇異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那麼否定。

「看樣子我們得花點時間讓你明白愛情的樣貌才行,我們從頭開始好了。」凌苳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鳥。「郎霈,我對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葷八素,他重重嘆了口氣。

「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這個評論可不全然是褒獎。

凌苳不依地頂他一下。

「好,那就從這里開始吧!以後,你每天都必須覺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後,有一天早上醒來,你看著身旁的我,突然覺得我前所未有的美麗,你就會明白你已經愛上我了。」

「就這樣?」此刻,他已然感覺春陽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麗。

「就這樣。」

「不會太簡單了嗎?」

「沒有人規定愛情一定要很復雜呀!」她輕快地回答。

陽光灑落在她俏顏,她對他燦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愛她嗎?他有可能愛她嗎?突然間,身旁有她同行的風景不再那般遙遠。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陣殊異的飽漲感讓他不禁把氣吐出來,再吸一次,整個肺葉撐得實實的。

說不出有多久的時間,他都覺得氣息將盡,無論如何吐納也吸不滿,不知何時,阻塞在胸肺里的穢塞一掃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飽飽實實地吸滿空氣。

多奇特的感覺!

夾抱的木棉樹串成一條甬道,甬道的起點是家園,終點,是一望無際的長空。風生水起,樹動葉搖,鶯與燕在這里,花與草也在這里。

叮鈴鈴響,幾個孩童騎著單車,從他們旁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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