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在他心里,根本沒有任何名字或臉孔值得他留住腳步,所以他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隨風飄蕩。
不……他來找她,她就應該很慶幸了。
還能多奢求什麼?他們兩個不過是朋友,可能在前面加個「好」字,但也不代表她對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能怎麼做?她能說什麼?
「是、是嗎?」逼迫自己壓緊聲,別讓他察覺到一絲絲顫抖。「那……那很好啊!你又是要去學東西?你在那邊也有朋友依靠?你……你的日子過得真充實……」說到後面,她已經有點忡怔。
「……又伶?」他困惑地望著她。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打噴嚏而已。」揚起嘴角,她不曉得自己看來像不像是在笑。「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要坐飛機,你還是先回去好好整理行李吧。」
「我……」他想說話。
「再站在這邊,我們兩個都要感冒了。」她胡亂說,推著他,「好象又要下雨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我家很近,而且還沒天黑,你別管我了。」拜托……快走吧。
拜托。
「又伶……」他殘留的字句被她截斷。
「對了,記得要帶特產給我,不然我不會歡迎你回來。」
他凝視著她很平常的表情,沉默半晌,才道︰
「那……好吧。」他慢慢地、溫溫地,牽起笑容,「妳保重。」他的眸色轉深,彷佛用雙眼細細地刻繪著她的影像。
「我會的,你也是……路上小心。」揮個手,讓他沒有再停留的理由,宛如在驅趕。
實際上也是。
「再見。」他道。
她沒有立刻響應,在他背影消失街角之際,才幽幽然道︰
「……再……見。」
她似乎忘記該怎麼抬起腿走路,呆呆地佇立在公園里。低垂眼眸瞅著懷中抱的三個大紙袋,她有種想丟到地上踐踏的沖動。
舉起膀臂,她卻無法松手,試了幾次,那紙袋就像是有黏性般,怎麼也丟不下去。她睇著手中紙袋,動也不動了。
滴滴答答的聲音開始連串響起,雨勢很快地變大。
像是瀑布般的驟雨,打落在她身上,她愣了下,才想到要找地方躲遮。
跑進巷口的電話亭,她頻頻喘氣,撥開自己濕透的發。狹窄的空間里將嘈耳的滂沱雨聲杜絕了大半,可以听到自己壓縮的心跳。
想到什麼,她低頭察看,果然發現那些紙袋也都被淋濕了。
「啊!」她趕緊蹲,翻起袖口,猛力地擦著那些水漬,一抹,卻只是擴大。「討厭……不要……不要……」她皺著眉頭,惱怒地喃喃著。
濕處擦不干,卻又有新的水滴暈開他寫在紙袋上的字跡。水性的簽字筆顏色逐漸擴散開來。
「不要……」落下她就抹去,落下她就抹去。
可能是霧氣太重,所以她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或許是電話亭在漏水,所以這些深顏色的小水滴才會愈落愈多。
「不要……走……」也許,是她感冒了,所以,喉嚨發出的聲音才那麼沙啞哽咽。「不要走……為什麼……」她泣喘一聲,連忙蓋住自己的嘴。
真奇怪,這是在干什麼?她應該趕快跑回家換件衣服,洗個熱水澡,而不是像個流浪漢一樣蹲在這里如此狼狽。
雨,愈下愈大。氣象預測平地會有兩百公厘的豪大雨量。
她討厭夏天。
又熱,又濕,還會有台風。
而且,總是沒有什麼好的回憶。
抱住膝蓋,抱住他給的紙袋,她環臂緊擁自己,把頭臉埋在手肘中。
她不知道那听來像是哭泣的音調是誰發出來的,這孤獨的電話亭里,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啊。
一定,是因為外面的雨聲在惡作劇的緣故。
「又伶,我明天要出國。」
她接到的電話留言,只有這樣一句話。
這簡單的八個字听在耳中有多麼震撼,大概沒人比她有更深刻體會。
要出國,這一次,他又打算去哪里呢?
要多久才會回來呢?
她試圖冷靜地坐在辦公桌前處理文件,卻連鋼筆也握不穩。
沒有五分鐘,她丟下眼前所有公文,拿著外套和公文包步出辦公室。
「咦?副理,妳要去哪里?」
「我要請假。」
丟下一句話給部屬,這是她工作多年來頭一回提早下班。
茶坊下午才開門,她騎著機車,直奔他家。
……
「沅沅,我昨天看了一部日劇。」某年的某個日子,她這麼對高沅沅說過。
「然後呢?」高沅沅眨著眼。
「男女主角是不用言語也可以有默契的好朋友,最後他們跨過那條線,上床了。」
「嗯……接著?」
「結局是女主角嫁給別人。」
「哦?」
「雖然最後一幕拍的讓人留有感動和余韻,但我覺得是個悲劇。」
「……徐又伶小姐。」高沅沅搭住她的肩膀,正視她︰「戲劇不等同于真實人生,我相信里面也有很多角色是妳的情況里沒有的。」她就不相信好友死心眼守著這段感情這麼多年,還能去嫁給哪個路人甲配角。
「可是最後他們還是分開了。」
斑沅沅放下手,從皮包里掏出手機給她︰
「要不要賭,妳自己決定。」
「……還是……下一次好了。」她還沒準備好對他開口。
「下一次?」她听過幾遍了?高沅沅搖頭嘆息,「妳不是會變成高齡產婦,就是準備做一輩子老姑婆。」她下了結評。
……
她本以為,還會有多一點的時間,所以她再三鴕鳥地拖延。
但是,他又要從她身邊離開了。
苞以前不同的是,他已經逐漸到了成家的年紀,她總是很害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忽然對她介紹他心愛的女朋友。
要是這一去幾年,回來時身旁會不會真的多了另一個「她」?
她真能夠忍受他與另一名女性步上結婚紅毯?她真能像日劇的男主角那樣有度量的割愛?
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停下,她紊亂無序的心情就像此刻面對這柏油路,不知該堅定直走還是選擇退縮。
燈號轉換,沖動變成了遲疑。
她幾乎是發怔地將車停在路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她已經想很久、很多次了,數也數不清那些日子和往事,總是糾纏著她,不放過她。
要怎麼解決?她真的不知道!
心中有著走投無路的掙扎沖突,她抬眼,看到前面有家便利商店。瞪著那招牌半晌,她發動車子騎過去,進去買了十幾罐啤酒。
提著沉重的袋子,她載到他家,爬上樓梯,站在他的公寓門前。
叮咚!
摁下門鈴,她深深呼吸。
里面的人打開木門,瞅見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微輕訝。
「又伶?」不是應該在上班嗎?林熙然把鐵門也打開。
「嗨。」她輕松地打招呼,「我听到你的……留言了。」進入屋內,她看見臥房門口放了一個灰黑色的大行李箱。
這讓她胸口抽痛了一下。
他關上門,還是帶著疑問。
「那妳……」今天不用工作?他注意到她手上拎的那個塑料袋了。
「熙然。」她深深呼吸,將重達幾公斤的一袋啤酒「踫」地擱上桌,直視著他,「我們來喝一杯吧。」她道。
「……咦?」他看見退冰的塑料袋滴下一顆水珠。
然後,在地墊上暈開。
碩士一年級,林熙然離開的那年,她真的好難受好難受。
她雖然沒有夜夜躲在被子里哭,也沒有不吃不喝幾個星期,但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拿起日記本,寫了就撕,撕了又寫。
把所有想或不想告訴他的字句統統寫下來,那些話或許真誠,可能也摻些她不滿的假裝。短短半年,她寫掉九枝原子筆,三本厚厚的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