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見她逐漸放大的容顏,昨晚那近在咫尺、月下嬌容的回憶再度襲回腦中,項丹青臉一紅,趕緊撇開臉朝右望,讓她抹藥的指尖撲了空。
睨著他無法藏妥心事的紅臉,袁芷漪略挑眉,隨即把臉移到他眼前,但很快的他又把臉移到左邊。
她將臉移到哪,他就避到哪,兩人這般左右左右半天,轉脖子轉到酸的袁芷漪陡然出手,快狠準地用兩指掐住項丹青的下顎,將他的臉狠狠扳回面對自己。
「你躲我?」她冷冷問道。
「才才才……才沒有咧。」結結巴巴,不會說謊的老實人。
被她緊緊捏著下巴,項丹青沒得躲,與她相對的那張臉愈漲愈紅。
「你若是敢再閃一次,我就扭歪你的脖子省事。」
乍聞她這句要脅,項丹青漲紅的臉色很快地被嚇到發白,由于她模樣實在太具神性,再加上前車之監,那說到做到的狠話說服他,僅能屈服「神威」之下,連連頷首。
在寒若冰霜的目光鎖定下,項丹青果真乖乖地任她上藥,但他自始至終都垂著眸,就怕多望她一眼,昨晚那情不自禁的一幕又會重演。
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冷,然而將藥膏抹在他頰膚上的動作卻是溫柔至極。
袁芷漪撫著他的傷,將藥膏抹勻後,低低吐語︰「你的傷好得也差不多了。」
她的話令項丹青為之一怔,而後抬眼看著她。
「不懂?」袁芷漪收拾藥品,一面道︰「我的意思是,你傷好得差不多,可以擇個日子回家了。」
回家。
這兩個字打得他心房一顫,听在耳里是既熟悉也陌生。
這些日子他並不是沒憶起家,然而比起西京,待在這地方似是天經地義,更從未興起那種迫切回家的心思。
若她一輩子都沒提起,他是不是就會待在這里一輩子?
項丹青失神地瞧著她將藥盒收入木箱,她仍如以往的沉默寡言,然而此刻看在他眼底,卻沒由得來的令他心慌。
「可、可我的腳走路還有些跛……」他拍拍膝蓋。
「再過幾天你就能跑跑跳跳了。」
「我的頭今早還犯疼。」他戳著太陽穴。
「那是因為你昨晚吹了整夜的冷風。」
「我的臉受傷!」他急呼,指著臉上的虎爪痕。
「剛才不是替你敷藥了?」
一連三句,全讓袁芷漪反駁回來,盯著她垂頸整理木箱的側顏,項丹青支支吾吾的,一時半刻也不知道找什麼理由說。
將最後一只藥瓶也放入箱中,她合起箱蓋,目光定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抬首與他相視。
「丹青。」她徐聲喊道。
他為她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而怔然。
「你真的不想回家?」那雙清澈烏眸直直看進他失魂的眼瞳里。
他不想回家?
不,他不是不想回家,他只是……
怔望著她的眸子里,有太多太多不舍。
凝視她的時間愈長,兩道濃眉中皺起的溝壑也愈深,項丹青微眯兩眼,總覺得看在眼里的麗容漸漸有些模糊,而腦海中的家園卻益漸清晰。
「……我得回去。」他語氣沉重地道,「家里還有人等我,我必須回去。」
將他那似掙扎束縛般的神態清楚看在眼里,袁芷漪先是沉默著,接著又問︰「我以為你父母雙亡。」
「我父母去世很多年沒錯。」思即亡故雙親,即使是項丹青那張常帶笑的臉龐,也會浮上淡淡哀傷。「不過我爹在生前曾收留一名老翁,他待我極好,就像爺爺般親……他現在一定還在等我。」
這是他非回去不可的原因。
包何況項家只剩下他這個血脈,光宗耀祖、開枝散業的擔子全壓在他身上,他若不回西京,項家便注定絕後。
那個家,有他得扛起的責任,是過世爹親交付給他的職責。
聞言,和他相視的雙眸驀然垂下。
自窗外拂進一縷清風,帶著杏香盈滿這簡陋木屋,回蕩在他們的沉默之間。
「我沒有親人。」
她突然提起自己的身世,引來他微訝的目光。
「我是名孤女,是一位爺爺收養我,將我帶入杏林里,他授我醫術,可在我八歲那年他就去世了。’
她從來不提關于自己的事,就像她從不笑,在這副縴瘦身軀的背後,藏著難以道盡的撲朔迷離。
然而這一刻听見她主動提起身世,讓項丹青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的家有人等你。」她沉聲道,擱在腿上的雙手輕揪衣裙,神情略顯傷感。「而我在這里,沒人等我回去……」幽幽目光移回,與他眸光相視。「也沒有人可以讓我等。’
春末的風,拂落杏花。
一片寂寞的綠葉,悄悄地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冒了出來。
第三章
就如袁芷漪所說,原先還有些跛的腿在兩三天後果如常人般能跑能跳,又再過幾天,不止雙腿,甚至當初肩上遭胡刀砍出的傷口也將痊愈,一旦傷勢復原愈多,距離他回西京的時間愈近。
我在這里,沒人等我回去……
坐在屋前那張椅上,項丹青雙手托腮,兩眼雖然直視著前方,不過從他渙散的目光來看,也可猜出他的心思早飛得遠遠。
坐在他身旁的不是那頭猛虎,而是時常充當袁芷漪坐騎的棕獅,興許是不習慣和其他獸們玩成一塊,它便自動窩到前些日子遭獸群欺陵的項丹青身旁。
望著前方在曬日翻滾的獸們,項丹青發怔的眼瞳閃爍著微光。
「也許……’
他的唇蠕動,低聲沉吟,守在身旁的棕獅動動耳,隨即瞟眼瞅向他。
「也許,我懂你們為何會回來杏林了。」
這杏林就像個世外仙居,在外頭汲汲營營的人們自然遺忘了這里,然而也因隔絕于世外,這地方才讓人格外的感到空寂。
花開花落,她在這杏林里獨自生活多年,以雙眼作為杏花開落的見證,望著這杏林,不需語言,不需情感,在這沉靜度日的光陰,她習慣形單影只,習慣沉默與冷淡,漸漸地,她心里有個部分也隨著這遺世之居給隔絕了。
她眼里透著淡淡的寂寞……
禁不住心底郁悶,項丹青仿佛也感受到那份孤寂,他難以承受地伸出長臂將身旁的棕獅攬頸抱住,棕獅不動,似也懂得他的煩悶任他抱著。
「你們知道袁姑娘寂寞,所以都回來了是嗎?」沉悶低嗓,埋在棕獅蓬松的毛里,他幾乎是將整張臉壓入獅頸中。
靜靜聆听他細碎耳語,棕獅不動,只是微垂首,偶爾發出淺淺低吟,溫暖的氣息呼出,令他發絲輕揚。
分不清了。
他分不清心頭那陣陣撕扯的感覺,究竟是心憐她多年孤單,還是他連想像也難以承擔的寂寞人生。
那日晌午,他擁著獅頸低低呢喃著,心痛只有那頭高傲的獅知曉。
之後,又過了些天。
春季即將結束,杏林里的落花愈來愈多,幾乎快把杏林小道給埋沒,那似是天然的粉紅色軟墊,踩在上頭軟綿綿的,像踩在雲朵上的感覺。
隨著落英漸多,枝椏也換而長出綠葉,這片杏林不再是放眼望去一片紅,現在還多了一叢叢綠,景致雖美,卻沒有從前那般吸引人。
袁芷漪出林采藥的日子漸漸少了,然而她窩在屋里的時間卻多出不少。
他不知道她在屋里做什麼,若是她進屋,他便會被趕出屋外,負責陪那些獸玩,兩人之間的對話甚至一天不到十句,詭異的疏冷在這杏林里彌漫著。
某日,她出屋透透氣,他發現她最喜歡的那件藏青色裙子的裙擺缺了一塊。
「讓它們給抓壞的。」她說。
懷里抱著那只白兔,項丹青一瞼錯愕,回頭瞧瞧在背後翻滾曬日的獸們,再調回目光凝視佇立在門前的袁芷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