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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青 第38頁

作者︰杜默雨

可臉上不斷滾落的淚,還有胸口錐心的痛,又是從何而來?

泥泥兒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卻也得到了解月兌,從此不必再面對人世的苦楚。

願永世不再為人。她听到自己這麼說著。

「好,本王成全你。」閻王如此答應她。

「泥泥兒……」那聲音更遠了,原是焦急的呼喚,轉為微渺的低喃。

吳青?他在哪里?她極目望去,尋索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試圖找出呼喚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見了的離青哥哥……

不對、不對!她感到十分混亂。吳青曾經傷她至深,又怎會是一心守護她的離青哥哥呢?不,還是不對,她是大小姐竇雲霓,不是被吳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兒啊。

影像和思緒重重迭迭,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

「離青哥哥,你在哪里?」她慌了,往四周掩來的霧氣大叫。

霧氣像來時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離青哥哥。

他靜靜地站在小山頭上,任憑風吹日曬,雨雪紛飛;他寸步不離,日復一日,安靜且堅定地守在逐漸老去的泥泥兒身邊。

吳青回來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為何不知道他回來了?

他並沒有變老,但臉上已添了風霜,眼里也多了滄桑,他始終注視著她,神情時而疼惜,時而苦澀,更多時候是一抹難以言喻的憂傷。

他為何不說話?她望進了他的瞳眸深處,那里波濤滾滾,並不如他神色般安靜--剎那間,她讀到了他的思緒,明白了他是怎麼回來的。

陽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為妻,好能真正植基于魯國;他幾經掙扎,為了鞏固地位,報答陽虎的知遇之恩,終于決定舍棄泥泥兒。

然而在昏禮那夜,他驟然見到她,他慌了,心虛了,他以為她過來質問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願讓她看到這場婚禮。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戰鼓聲起,季孫斯帶兵攻城,陽虎這方不敵,而他是魯國正統人士眼中的「逆賊」,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兒,就在她為他撫上傷口的那一瞬間,他徹底後悔了。

原以為他可以娶妻又納妾,但他做不到。他愛的人是她,他辜負不了單純真心的她;但他背棄她在先,如今又準備逃亡,生死難料,他只能狠心拋下她,誰知她竟是一路緊隨在後;他听到她的腳步聲,也听到她的喘氣聲,最後那一聲撞地跌倒,令他再也無法克制地回過了頭。

回頭,卻是絕情的決裂。她要跟,但他若顧及她,勢必會被抓而牽累她,情急慌亂之余,他口不擇言,無情咒罵踢打,終于以劍擋住了她。

他砍傷她後,一路愴惶,躲躲藏藏,費盡千辛萬苦,逃回了吳國境內。他重回吳國朝廷,力勸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踐,卻又再度遭到貶斥。他失意之余,冒險穿過楚國,繞道巴蜀,意欲從秦國、晉國回到魯國,卻誤入與秦為敵的西戎舊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虜。

西戎王知他身分,便要他教他們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軍師好友,跟隨西戎王帶兵攻打秦國,在一場戰役里,他身受重傷,臨死前請求西戎王將他葬到魯國曲阜城外的小山頭。

西戎王遵他遺願,重金買通幾個商人,請他們護送棺木到魯國,尋到小山頭安葬;商人不負所托,終于將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歸處。

千里迢迢,穿山越嶺,他的魂魄尋到了歸路,回到她的身邊。

離青哥哥,何苦!何苦來哉?她淚流滿面,心髒已是絞了又絞,痛了又痛,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淚眼模糊里,他還是站在小山頭上,看著人們將死去的泥泥兒抬進山洞里,將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後用石塊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惡地吐口水,拍掉雙手髒污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快步下山離去。

他痴痴地佇立風中,痴痴地凝望新築成的墳,痴痴地守護……

日落,月升,周而復始,斗轉星移,墳邊青草叢生,快速地爬滿了山頭的墳熒。天下群雄競逐,戰事起,戰事息;但在這里,沒有時間,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痴痴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沒不見的孤墳。

「你該走了。」有個聲音告訴他。

「泥泥兒在這里,我不走。」

「她已經不在這里,我帶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著前面那襲黑衣,好似走了許久,又好似只過了片刻,霧氣渺渺,沒有天,沒有地,無過往,也無未來,白霧飄移不定,現出了一身喜氣洋洋的小紅衫。

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紅色的,發帶是紅色的,繡鞋是紅色的,臉頰透著紅暈,綻開稚氣歡喜的小嘴唇也是紅潤潤的。

泥泥兒?!

他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泥泥兒,不再晦暗,不再低頭,而是以奪目的大紅色妝點自己,揚起笑容,抬起眉眼,開開心心地做她最喜歡的捏泥活兒。

靶應到了有人到來,她抬起頭來,圓睜雙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頭顱先歪左邊,再歪向右邊,最後搖搖頭,沖天辮晃呀晃,再張開小小的嘴兒,朝他揮手。

「咦!你是誰呀?」

甜嗓稚女敕,卻在瞬間揪痛了他三百年來未曾波動的心。

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願成了小表。閻王說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記過去,她嫌太久,連灌三碗孟婆湯,立刻忘記前世,也忘記了他。

「她不認得我了。」他語氣悲傷。

「她何必認得你?」黑臉判官道︰「她已是地府小表。」

「為何她變成了這樣?」

「她選擇了她想要的外貌形體,成了天真無邪的小女童,不必長大,不管世事,只需捏泥女圭女圭,也沒有人會再傷害她。」

「黑無終?」他認出來了,黑臉判官正是西戎王,雖晚于他過世,然因封為判官,早已在地府待上近兩百七十年了。

「我該怎麼辦?她因我受傷這麼深,我該如何還她?」

「不必還,她永世為鬼,你自去投胎,不再有牽連。」

「不!我不去!我也要留在這里當鬼,我要守著她。」

「凡在地府當鬼差的,最慢三百年便會忘記人間種種--」

「我不要忘記她!」他猛然打斷。

「不當鬼差,就去投胎吧,地府也留不得你。經歷世世輪回,你總會忘記她,了結這段緣分。」

「我絕不會忘記!我欠她太多,我都還沒還她,又要如何了結?!」他激狂地揪住黑無終問道︰「縱使我去投胎,我還是要回來看她,直到她願意原諒我的那一天。」

「你何必如此?」黑無終直視他道︰「她都忘記了,又要如何原諒你?更何況再叫她想起,不是再讓她痛苦一次嗎?」

「是的,不能再讓她痛了。」他望向泥泥兒,浮起一抹苦笑。「她這般開心捏泥,很好,很好啊。」他突然跪下。「黑無終,我求你,就讓我每一世回來看她,只要能看著她、守著她便好,我拜托你!」

「起來。」黑無終扶起就要拜伏下去的他。「我只能跟你說,不是回來時都能記得前一世。你若記得,便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守候她,但時間一到,仍得往下一個輪回而去。」

他賭了,賭上結束一世再回地府時,他仍會記得去看心所懸念的她。

于是,一世又一世,他總是急著回來,不是早夭便是報完父母生養之恩後離世,然後執著地為她守上七七四十九天。

七百年過去,黑無終看不下去了,開始跟他說道理;第一個七七四十九天他听不進去,第二個、第三個……慢慢地,講了五百年之後,他轉世開始修習佛法,或為居士,或為僧人,世世苦修,壽命也漸漸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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