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盡情地痛哭,幾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蒼老成這樣。
听說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沖弄權罪狀,下旨鞭尸抄家,任命顧德道為新丞相;爹放了出來,補還官餃和俸祿,改任翰林院大學士,負責編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務,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養。
原以為一切都平靜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夢中無法醒來。
「好黑!」爹又驚醒了,驚恐地喊道︰「小豆子!燈!燈!」
「來了。」爹的身子尚未復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間,一听聲音立即起身,將並未熄滅的油燈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沒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間,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無數個夜晚,她提著油燈,扶爹在院子里繞圈子,跟爹說話,直到爹的心情平靜下來,東方漸現魚肚白,父女這才入房安歇。
三個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個人都變了,從一個直言敢諫的愕愕之士變成一個畏縮膽怯的小老頭;夜夜的驚惶,不只驚擾著爹,也深深困擾著她;縱使她想用心照顧爹,但十三歲弱小的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幸好,仙娥姐來到了談家。她不計酬勞微薄,任勞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細心照料下,不再經常半夜驚醒,也慢慢地恢復了健康。
爹很滿意新職,每天上翰林院,認真地看書編史,不議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天子腳下平靜度日,與世無爭。
十六歲的夏天,外面傳說皇帝又要選妃了,她不當一回事,心思雀躍著,只想快快變個法子催促溫吞的爹給仙娥姐一個名分……這時卻來了一道聖旨,選立她為皇帝的新妃子。
好個皇恩浩蕩的青天霹靂!爹又開始半夜起來團團轉了。
「小豆子,怎麼辦?」爹不斷地自責。「是爹疏忽了,明知選的是十四到十六歲的閨女,爹應該為妳訂門婚事避開的。唉!是爹不好。」
「老爺,先睡下吧。」已經數日不眠的仙娥姐柔聲勸說著。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將小豆子送去那種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為什麼我一輩子盡忠朝廷,換得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爹的眼神渙散,嘴里不斷重復相同的話,一切言行仿如當年重現。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責,更不想爹擔憂驚慌,這不該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運無可抵擋,當妃子是她自個兒的事,那麼,就讓她一肩扛下來吧。
「爹,我要當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嬌地搖了搖。「這是我們談家的殊榮,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眾人之上,哪能被選為妃子?哇!原來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妳很歡喜?」
「嗯。」她用力地點頭,綻出最甜美的笑顏。「爹啊,你也要開心呀,以後是國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來也有風了。」
「呵呵,國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嗚嗚。」
「爹呀,你怎麼高興得哭了?」她極力克制住沖上眼眶的淚水,仍是嬌笑道︰「來喔,小豆子幫你擦眼淚。」
她日日展露新嫁娘的歡喜笑靨,直到迎婚使將她迎上富麗堂皇的輿轎,放下了花團錦簇的紅絲轎簾,她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讓淚水壞了臉上的妝。從今以後,她換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沒有名字的寧妃談氏。
不是早就哭干眼淚了嗎?為什麼心還是這麼酸苦,淚水還是這麼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淚能流成河,她願隨波而去,再也不要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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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原野蒼茫,一輪冷月高掛夜空。
端木驥策馬爬上陡峭的山坡,來到了高崖巔峰;他輕拉韁繩,奔雷聰即停下腳步,穩穩地馱著馬背上的兩人,屹立于山巔。
懷里的人兒仍在輕輕啜泣。他心中一嘆,放開韁繩,將兩臂圈緊了裹在披風里的她,俯下了臉頰,緩緩地摩挲著她的頭發。
他都听到了。當奔雷聰出了城門後,一直保持安靜的她仿佛有所知覺,又開始哭泣;風聲呼號中,她的泣訴斷斷續續傳來,他也逐漸拼湊出她的心緒,一顆心頓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潮洶涌,怎知竟會牽連到一個無辜的小泵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為是的教訓她、甚至是冷言冷語刻意疏離她時,是否也一再地牽扯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楚?
仰頭望月,金黃色的月光染進了他的瞳眸,緩緩地化開了其中的沉郁,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頭,以唇輕輕拂過她的發,輕聲唱道︰「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拌聲纏繞著風聲,悠悠緲緲地回蕩在高崖深谷之間。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際,談豆豆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正臥在一條小船上,海水輕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睜眼。
君愁我亦愁……是誰?誰知她的愁?是誰低頭弄蓮子?又是誰在唱著她熟悉、想唱卻不敢唱的曲兒?
她止住淚水,傾耳凝听,歌聲如夢,她不願醒來。
「豆豆。」
她心頭一震!她不是沒有名字了嗎?誰在喚她?
「豆豆……」那聲音頓了一下,再喚道︰「談豆豆。」
她睜眼,清醒,感覺一只溫熱的大掌正在撫模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水;她抓住這只手掌,抬起頭,望進了一對深深凝視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龍潭里,沒有吃人的怪獸,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妳看。」端木驥扳好她的頭顱,為她拉攏披風阻隔寒風,只讓她露出一個臉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脈多麼雄偉啊。那里有砍不盡的林木、挖不完的礦源;再過去是廣闊的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妳再看這邊,東邊一直過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無際,不知道盡頭在哪里;南邊三十里是我們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麗的江南,那里春天會長出綠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給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糧;西邊有大漠,有崇山峻嶺,有奇花異草;更往西邊過去,那里的人長相跟我們不一樣……」
「那是討厭的昆侖國。」她開口道。
他笑了,輕輕模著她的頭發,正好將奔雷聰兜了一圈轉回原處。
談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懸一顆明月,四野高崖聳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盤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險。此處荒涼靜寂,她見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著大海綠稻,但在他的引領下,她的天空亮了,視野開闊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蓮,她踩住昆侖國的王宮屋頂叉腰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賞蓮葉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妳去過了。妳讀過那麼多方志,不都神游其中了嗎?」
「你都去過嗎?」
「有的去過,有的將來會去。」
我可以跟你去嗎?談豆豆問不出口,不覺又往他懷里偎緊。
「貼上他結實強健的胸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會像上回在藏書樓一樣,將她推得遠遠的。
會嗎?會嗎?打從他抱她上馬,系上披風,密密地將她藏在披風里,一路以平王爺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門禁森嚴的宮門,闖出了緊閉的城門,他就一直將她緊抱在懷里,不曾放開片刻。此刻,他會放嗎?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