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婆子不讓我們進去。」小梨又催他。
「好吧,跟我進來。」
侯觀雲無言輕嘆,轉身踏步向前,優雅地掀起袍擺,跨進門檻。
「侯公子,您來啦!」花枝招展的老嬤嬤立刻迎了上來,堆滿笑容道︰「咦?您怎地帶姑娘進來了?這種姿色還不夠在我們邀月樓……」
「我找人。」侯觀雲掏出一大綻銀子,塞到老嬤嬤手中。
老嬤嬤喜孜孜地吹了吹銀子,反正她也管不著油坊的家務事,今天就出借地方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呵呵,找江大爺嗎?他和二老爺在後頭的香雲閣里。」
香雲閣?喜兒全身僵冷,如此旖旎的名稱所在,又是一個充滿美酒佳人,令他意亂情迷的溫柔醉鄉嗎?
雙腳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而是讓小梨推著在走。
前頭走來兩個男人,腳步有些不穩,身邊各有兩個妖嬈美艷、薄衫若隱若現的姑娘扶著他們。
「我的意思就是賣掉油坊,大山和大川也有此意。」
「一切由二爺做主。」
「只要你扶起油坊,就能賣到好價錢。」程耀祖狂笑道︰「嘿!要真賣了油坊,喜兒那邊你怎麼交待?她對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呢。」
「該報的恩都報了,我不會再顧慮她。」
因醉酒而顛躓的腳步陡然停住,江照影心頭一震,用力眨眼,試圖看清楚近在咫尺的素白身影。
為什麼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了?是他醉眼迷蒙,視線模糊?還是她臉龐淚痕交錯,教他再也看不透她原有的柔美笑靨?
「江大爺怎麼不走了?」左右兩個美艷姑娘扯著江照影的手臂,睨視他所注目的喜兒,千嬌百媚地笑道︰「這位可不是我們邀月樓的姑娘,就算你看上了,也沒辦法叫她陪酒喔。」
這一刻終究到了。
喜兒淒惻地望向眼前的男人,沒錯,這個左擁右抱、說出最無情言語的男人,就是她全心依戀信賴的江照影。
親眼所見、親耳所听,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她全身顫抖,小梨幾乎撐不住她,還是侯觀雲幫忙一起扶住。
但喜兒不知道是誰在扶她了,此時此刻,她好像被拋進大江里,隨波逐流,載浮載沉,一個大浪打過來,立時將她沉進了最黑暗幽深的江底。
他就是那狂濤巨浪,徹底吞沒她的魂魄,從此不見天日。
好冷、好黑、好孤單,她的心,死了。
「小姐,我們走。」小梨壓根兒不願意看江照影,更不願白費力氣罵人,直接拉人回去。
「喜兒姑娘,我送你。」侯觀雲看了江照影一眼,嘆了一口氣。
「嘿嘿,喜兒妹妹!」程耀祖仗著醉意,笑咪咪地撲上前,立刻讓侯觀雲給伸手擋住,他很不滿意地道︰「侯公子,我可是你大舅子耶!」
「我警告你別靠近喜兒姑娘。」侯觀雲正色道。
「妹妹,我告訴你,」程耀祖還是巴在侯觀雲的手臂前面,「不是我想趕你,是你叔叔不喜歡你啊!沒關系,等賣了油坊,你再叫江爺請你回來干活兒……」
「二哥,不能賣!」喜兒方寸大亂,驚慌地道。
「呵呵,我不是你二哥,我們的血味道不一樣啦。」
「二哥,油坊是爹傳下來的……」
「我呸!」程耀祖面容變得猙獰,不耐煩地大吼大叫道︰「這油膩膩的祖產有什麼好?我也不要了,誰的銀子多,我程耀祖就賣給誰!」
「你不能這樣做啊……」喜兒急得掉淚,本能地就看向江照影,以為他仍會像往常一樣,為她出面解決一切問題。
有他在,請她放心……
錯了,她只看到一張冷漠的臉孔,嘴唇緊抿,嚴峻如冰,甚至不再將視線放在她身上。
她還能求誰?還能倚靠誰?原以為情深意重,無需言明也能廝守終身,沒想到她還是看錯了人,最後只落得她傷痕累累!
江照影別過臉,帶著茫茫醉意問道︰「邀月樓可以過夜嗎?」
「當然可以了!」兩個姑娘驚喜不己,踫到這麼健壯英俊的男人,要她們倒貼都行,立刻四條手臂水蛇般地纏上他的身體,興高采烈地道︰「去醉仙居吧,今夜就讓咱姐妹倆服侍你。」
喜兒再也听不下去,明明心都不見了,為何還會揪得她這麼痛?
原來,他們的相遇只是為了報恩。她救起凍壞的他,報了當年他送她進程家之恩;他為她甘于卑賤,作牛作馬,報的是她的救命之恩,兩兩相報,互相抵銷,該償的都償完了,從此誰也不欠誰。
沒有情,也沒有愛,只是報恩。
她的確委屈四少爺了。
她將淚水吞進肚子里,毅然轉身,奔進了漫漫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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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冰涼的鋪蓋上,喜兒痴痴守了一夜。
直至天空泛白,陽光照進屋內,她這才站起身子,拿了包袱巾子,將幾件男人的衣衫收了進去。
小梨也是一夜無眠,小姐冷靜得可怕,反而令她更加擔心。
「小姐,我蒸好包子了,你先吃一個吧。」
「我待會兒再吃。」喜兒將包袱放在桌上,神色淡然地道︰「小梨,你幫我拿去油坊給他。」
「何必給他?」小梨氣不過,伸手打了出去,將包袱給甩到屋角去。「他去做他的江四少爺,吃香喝辣,要什麼有什麼,還需要這兩件小姐縫給他的破爛衣裳嗎?」
「他如果不要,他就丟吧,我是不會留他的東西了。」
「小姐?」
「再兩個月,琉玉姐姐一家就要回去京城,小梨,我們也一起去那花花世界,好嗎?」
「可是,小姐你不是最放不下油坊嗎?」
喜兒低下頭,幽幽地道︰「叔叔是討厭我,他氣的是當年爺爺將油坊交給了爹,而爹又交給了我,可他仍在意油坊,他還想拿油坊來賺錢,只要他在,他就不會賣掉。」
「萬一二爺太老了,然後……」
「那……我也沒辦法了。」喜兒絞著指頭,眼波流轉,盯住了牆角的包袱。「或許,有一個能干的掌櫃在的話,不管誰來當油坊主人,還是能維持程責油坊老字號的名聲。」
「老爺在天之靈會很傷心的。」
「這是女兒不孝……」喜兒熱淚幾欲奪眶而出,卻還是忍住了。
小姐越是輕描淡寫,小梨越是不忍,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小姐,我拜托你哭,哭出來,心里就會好受多了。」
「小梨呀,」喜兒輕展笑容,微微搖頭。「你要學著像我一樣堅強,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要一個人承擔下來,光哭沒辦法解決問題的。」
「可心里不痛快,不哭不成啊!」
「我不會哭了。」
喜兒走去撿起包袱,拍掉灰塵,不自覺地將包袱往胸前一抱,一接觸到那厚實溫熱的感覺,她有如被熱水燙到,立刻松了手。
包袱再度落地,沉甸甸的,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回,她不會撿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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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家家戶戶皆已閉門入睡。
一個挺拔人影輕悄悄地來到包子鋪的店門前,默然肅立,一雙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兩片緊掩的門扉。
看了半晌,他才緩緩地挪動身形,依然是悄聲離去。
也不知是酒力發作,抑或心神激蕩,他的腳步顯得踉蹌不穩,就像個游魂似地晃過了無人的街道。
「江照影!你想做什麼?」後頭有一個聲音喊住了他。
他停住腳步,一回頭,對上了侯觀雲憤怒的目光。
「我只是回來看看。」他淡淡地道。
「回來?你還知道回來?」侯觀雲怒從中來,不客氣地指責道︰「既然回來了,你為什麼不進去看喜兒,又為什麼不跟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