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律有些不甘心,他臉頰上的傷口已經上過藥,可是仍舊隱隱作痛,大夫說這一鞭力道太深,可能會終生留下疤痕。
想他梁律向來恃才傲物,出陣殺敵,往往能令對手聞風喪膽,從來沒嘗過失敗的滋味,如今連,一個女人的手都沒夠著,還白白挨了一記這世都去不掉的傷痕。
想到這里,梁律把他所知道的粗話詛咒全罵出口。
「大人,咱們還找不?」侍官問道。
「不找了!」他手一揮。
只要那兩人還在燕州,依他的勢力,總會讓他再踫著的。想著想著,梁律緊緊握拳,只恨不得手掌心里掐的就是那個車夫。
那個美人是他的,那個賤奴的命也是他的,到時候,他定會好好把這帳給清了!
「今晚咱們進城去,到銷魂樓把這身晦氣給消了!」他突然大吼。
听到有樂子可尋,眾人大聲歡呼,跟在梁律身後,一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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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楚薇楓被吵醒了,向上睜眼,望著一室的淒清。
她已經很久沒在夜里醒來了,雨聲里有一種熟悉的孤獨,寂寂包圍而來。
貼著溫暖的枕頭,楚薇楓有些怔忡。她的身體疲倦依舊,但腦子是清醒的。
伸手輕觸了臉頰,那兒清爽微熱,她想起那半濕的、帶著血的男性寬厚肩膀。
思念之弦如箭迸發,令她猝不及,這一刻,楚薇楓無法不想念那個陌生的莫韶光。
是因為他暖過她的身子、踫過她的肌膚,勾起她從沒有過的顫抖和騷動?還是他曾輕易看穿她的內心。
楚薇楓翻個身,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兩天前的一切。
以前的她,只渴望活著,男女之事,雖有想象,卻無意深入;因為她無法想象,在她連呼吸都覺得奢侈的時候,還要把精神浪費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直到莫韶光出現,推翻了這個想法。
悄聲下床,她取來燭火,然後端坐在菱花鏡前。
額上淺淺的那道傷口已經結痴,雖然細微,在她完美無暇的臉上留下些許瑕疵。奇怪的是,那不但不顯丑陋,反而還多了一分她從沒在臉上察黨的嬌柔。
燭火掩映,乍看之下,竟像極……
她從里盒里取出眉筆,沾上鮮紅的胭脂.在那淡紅的傷口四周輕繪了幾筆。
一片楓葉,像她的名;薔薇的艷色,落在額前。
盯著那枚楓印,楚薇楓已無睡意,只是默默對鏡,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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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轟然乍響,大軍殺氣騰騰地攻陷了洛陽,四起的煙硝把平日蔚藍的天空全遮掩住,男女老幼在馬匹和刀槍夾縫間驚恐地推擠著,緊抱嬰孩的男子,沒能及時拉住摔倒的妻子和下人,人群像浪頭般一波波急涌而來,將兩人分散,嬰孩的啼哭、女人的尖叫,還有男人絕望的怒吼……
莫韶光睜開眼,在滿身汗水中醒來。
四周的擺設是陌生的。他吐出一口大氣,好一會兒才想起,在楚連的授意下,他在楚家的身分已不是個花匠了。
少了原本擠在工人房通鋪里的同伴,空蕩蕩的房間在雨聲包圍下,更顯他的孤寂。莫韶光了無睡意,把燈點起。
這麼久了,他該不該放棄尋找夢里那個面容從不曾清晰過的女人?
在楚家已待了一個多月,雖然楚連承諾幫他,但莫韶光心里隱約知道,這次只怕又跟之前一樣,找不到任何線索。
他從枕頭下取出一巷畫軸,將之展開;畫中的女子,五官清靈秀氣,與他的粗獷滄桑全無相似之處。而在莫韶光的記憶里,也不曾與這女子有過任何交集。
這卷畫,是他父親親手所繪,也拓印著他一生最重要的課題,只是隨著時間過去,這個希望卻愈來愈渺茫。
莫韶光卷起畫,想起今日在城內打探的消息,忍不住嘆息。
就跟楚家一樣,從南遷至燕州的富豪人家多半是為了躲避當年不斷蔓延的戰火,除了親近的家人,他們多數把上了年紀的老僕棄留老家。包括楚家,所請的奴僕丫頭全是當地人。
這麼一來,想打探因戰亂失散的母親,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三十年前,天寶末年所爆發的安史之亂,胡軍在安祿山的帶領下,一舉攻陷洛陽,軍隊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繁華東都在一夜間成了人間煉獄。
當年在洛陽身為醫官的莫堯臨抱著剛滿月的韶光,和妻子鳳翹及兩名貼身僕人倉惶逃走,卻被人潮沖散。那場戰亂,後來雖經肅宗平定,但家園已毀,鳳翹與其中一名僕人亦不知所蹤。
很多事,一經毀壞,就難再復原,大環境亦是如此。各地的節度使自恃平亂有功,紛紛擁兵自重,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因而形成軍閥割據的局面,以致皇上的聖旨出了長安城後,便成無用的廢紙一張。
雖然肅宗為了避免再有戰亂,禍延百姓,曾頒布命令,要各路的節度使相互通婚,結為親家,但終舊是治標不治本。二十多年過去,從南到北,這樣擁兵稱王的情形井沒有改善,各路節度使間仍有零星的廝殺。
失去了愛妻,莫堯臨幾乎一蹶不振,帶著兒子與一名忠心的武僕,一面行醫流浪,一面試從大軍蹂躪過之處一一問起,以他曾是醫官的經歷,要想擁有不愁衣食的小康生活並非難事,但莫堯臨選擇了流浪,帶著莫韶光,從遙遠的 海之地,走遍平野,翻過高山峻嶺,穿越數十個繁華城,這樣輾轉流離,為的只是能再見妻子一面。
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後,他們才打听到,一直跟在鳳翹身邊的男僕已往燕洲行去。
只是莫堯臨再也等不到這一刻;多年的心力交瘁,他病倒了,任憑他傳給莫韶光的醫術再精湛,也是藥石罔效。
直到他閉眼死去,仍緊握著莫韶光和武僕的手,痴痴念著妻子的名。
案親的信念與行動,深刻烙印在莫韶光心里,當亦師亦友的武僕也在隔年步上父親的後塵,撒手離去,雖知少了兩人的指認,在人海茫茫中尋母的行程將更加艱辛,可是,莫韶光並不喊苦,因為那已成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
這也是他在這幾年來,一直在燕州各戶人家暗里尋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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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撐著傘的縴細影子走至窗邊,莫韶光起身開門,照見一雙冷冽清靈的眸子。
「小姐?」他錯愕她的出現。
楚薇楓收了傘,毫無羞怯,亦不避諱地走進房里。
站在面前的男子,那凜然的正氣井沒為夜色所隱沒,它似乎比房唯一的燭火還耀眼,在他四周默默跳躍著。楚薇楓眨眨眼,詫異自己的想象。
「夜這麼深,你還沒睡?」
「小姐也是。」
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不窘迫,這是楚薇楓最欣賞他的地方。
「傷好些了嗎?」
「差不多了。」
她坐到床沿,仰臉動也不動地望著他。
「你救了我。」
「那又如何?」
「你什麼都不要嗎?」
「令尊已經答應幫我找人,就當是我的報酬吧。」
「我爹不會幫你的。」她打斷他的話。「他是個生意人,不知道恩字怎麼寫,他會答應你,只是客氣。」
「你怎麼知道?」她那置身事外的評斷,令他一愕。
「我是他女兒,他心里在想些什麼,我當然清楚。」
他呆了呆。「他很疼你。」
「那不表示我就該跟他一樣欺騙你。對我有恩的是你,不干他的事。」
「小姐來這,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自然不是。我從小到大,沒受過他人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她說,揚著眉靜靜地看髻。他有副很強壯的體格,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每一次面對時,總還是教她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