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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第24頁

作者︰西嶺雪

王妃送嫁妝單子來的時候,烏蘭正在服侍綺蕾試身。單是夜間穿的寢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雲紗衫子,香艷輕柔,益發把綺蕾打扮得花朵兒一般。見王妃進來,烏蘭忙扶起綺蕾,示意行禮問候,口稱「額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贊道︰「好個美人兒,難怪大汗嘴里心里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這樣一個天仙似的女兒,這一生也不白過了。偏偏嫁進府里這麼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沒生下來,雖然王爺嘴里沒說什麼,心里難保不怪我。」說著傷起心來。

烏蘭忙勸道︰「福晉何必傷心?總是日子還淺,且王爺三天兩頭地上前線,在家的日子終歸不多。這種事原本急不得,況且並沒有人說什麼不好的話。如今福晉已經有了格格這樣一個天仙妃子做女兒,這就是福晉一向積福行善的好人有好報;趕明兒必定生一位小少爺,長大了和王爺一樣,是要立功封爵的。」

王妃听了喜歡,拿帕子拭了淚,取出單子來給綺蕾瞧。綺蕾只略掃一眼,隨口道謝,並不如何看重。烏蘭卻看一行贊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雲紗衫子絮絮地說︰「這種中原來的絲據說最矜貴不過,每道工藝都是挑選未出嫁的女孩兒來手工制作的,從養蠶、繅絲、紡織、浸染、泥封、曝曬,一匹紗的成就需要整整兩年時間呢,更不要說褂裙的裁剪和瓖繡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顏料,而是選用野葛睫的汁子泡出來的,在泥漿里九捶九打,還要日子好,說是必得每年夏至時節的太陽曝曬上幾天,紗質才又輕又軟,早了絲就不夠熟,晚了又返潮,要是趕上這天沒太陽,這一年的準備就算白費了,曬出來的絲便不算上等好絲。說是香雲紗做的衫子,冬暖夏涼,最是愜意的。我們福晉攢了這許多年,統共也沒多少存貨,這次一並拿出來給格格做寢衣,可見福晉對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兒做了妃子,風風光光地嫁進宮去,別說幾匹紗,就是要我整個王府做陪嫁,也是願意的。只是你進宮以後,千萬記著家里,時常回娘家走動的才好。」

听憑王妃主僕兩人一唱一和地贊美奉承,綺蕾只是置若罔聞,淡然處之。但是無論她怎麼地從容淡泊,畢竟也要尊旨改稱王妃為額娘,行叩拜之禮。這就已經讓王妃覺得心滿意足了,近一年來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綺蕾冷淡有什麼用,只要大汗熱情就行了。大汗的熱情讓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實處,都得回了補償。她現在有了一個汗妃做女兒了,她也就不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誰都起勁,都盡心。

也正因為這過份的熱心,使她忽視了她的丈夫在這件大事上有異尋常的表現。這件事,本是多爾袞一力促成的,可是在這事到臨頭的時候,他卻忽然猶豫起來。看著人們為了綺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覺得惆悵,覺得沉重,覺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著他的計劃進行,雖然多鐸轉述的大妃提出的約法三章讓他明白宮里對綺蕾仍然心懷戒備,且無疑給綺蕾的刺殺行動帶來極大不便,但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當初不就是擔心綺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請來馮媽媽教她成為一個內媚高手的嗎?馮媽媽已經被秘密處死了,雖然綺蕾沒有問,但他想她已經知道事實了。那麼,在這件事上,他們就成了同謀。這使他越發相信她的成熟冷靜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測之上。以綺蕾的聰明和堅韌,是一定會籠絡住皇太極的心,並且終于找到機會為她,也為自己復仇。

多爾袞並不擔心綺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進宮,就要從此屬于皇太極,與自己再不相見了嗎?他養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應該是他的人才對呀。他怎能舍得將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親王徘徊在自己的園子里,徘徊在綺蕾的門外,幾次都想敲門進去,可是進去了,他對她說什麼呢?讓她留下嗎?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已經不是他願意不願意讓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願意不願意為他留下的問題,而是皇太極已經決定了要她明天進宮。那麼,她就必須明天進宮。否則,不但他們要皇太極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們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難說了。

想到這里,他真想沖進門去,緊緊地抱住她,哪怕什麼都不說,就只是抱著她,默默地坐著,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親殉葬前夜與代善大貝勒的緊緊相擁,也忽然明白了母親說過的那句奇怪的話,他竟然有些羨慕代善,羨慕母親,他是不可能擁抱綺蕾的,因為綺蕾不是母親,而他也不是大貝勒代善,他們並不相愛。他是悲哀的,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心底里除了母親之外,竟沒有一個真正愛著的人。從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堅強,直至成為滿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讓他千方百計救活綺蕾,栽培她,教她,好讓她成為幫助自己復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現在他發現,一個只有恨的人其實是悲哀的,軟弱的,因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愛,那麼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張開雙臂,覺得自己的懷抱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擁抱綺蕾,如果他可以緊緊地抱住他,那麼自己這一生就是充實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誰呢?他的心里已經被恨充滿,還有什麼位置來安放愛呢?況且,就算他肯把一份愛悄悄藏在心底留給綺蕾,可是綺蕾的心中,為他留了余地麼?她的心和他的一樣,都是只有仇恨,只有報復的呀。

在這個淒寂的月夜,多爾袞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類似于生離死別的奇特情緒。他覺得似乎自己失去了一些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又似乎在期待著一些什麼從來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但是,他不敢細問究竟,因為,就是問明白了,他也是不敢去爭取,去挽留的。

月亮升至林梢,更高,也更冷了。

第25節一連三夜的處子之舞(1)

夜是靜謚的。

但這靜不是萬籟俱寂,不是息勞歸主的那種靜,而是嘈嘈竊竊,鬼鬼崇崇,蠢蠢欲動,虎視眈眈。

是床幃內故意壓低了的婬聲笑語,是耳邊風,也是床頭草,是灶房里老鼠的悉悉索索,小太監偷嘴吃又悄悄分了一半給相好的小爆女,是不得志的嬪妃咬著被角在喃喃詛咒,是舌忝傷口,也是放冷箭,是鬼魂們從墳冢里鑽出來,開始成群結隊,飄忽來去——文人們形容安靜時喜歡說「像墳墓一樣的安靜」。一點兒不錯,像墳墓一樣,但要補上一點,像飄滿了鬼魂的墳墓一樣,安靜而紛繁,空寂而擁擠,帶著噬骨的寒意。

連清寧宮外兩盞不滅的宮燈也像是磷火一樣,是鬼魂的不瞑的眼楮。

今天已經是綺蕾進宮的第四天,然而婚禮上越是隆重熱鬧,到了夜里,宮中就越是清冷森寒,除了冷冷的紅燈籠外,就見不到半點喜氣。

從盛京的至高點鳳凰樓頂上望下去,整個宮殿群都是沉默而怨憤的,仿佛擠滿了醋意沖天的婦人。即使看不到她們的身影,也可以听見她們的咒罵;即使听不清她們的聲音,也可以感覺到她們的窺視;即使抓不住她們的眼神,也可以觸模到那充溢在整個後宮每一道牆壁每一塊磚瓦里的酸澀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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