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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香 第15頁

作者︰西嶺雪

舒培听得驚心,見她面色凜冽,口吻鄭重,又不像是為了眼前的事在謝他,倒有些不懂起來。忽然想起一事,問她︰「你從家里走時,是不是拿了什麼東西?」

夏煙湖忽然兩眼通紅,似乎咽淚,半晌方說︰「我除了自己的東西,沒有拿別的。」

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帥遺刀一事,卻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罷,又想那是胡大帥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少不得含糊說道︰「你與我主僕一場,要走,我原該相送,家里有什麼是你看得上的,只要開口,我必無不允。不過有些東西,不適合你女孩兒家攜帶,雖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于你卻是無益。」

夏煙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東西。」

舒培惱怒,卻終究不便多說,只得點點頭,仍舊回去喝酒。心里到底惦記著煙湖,想要去安慰她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若隨了她去,又不心安;且為丟刀一事,又想起當初與胡帥妻女失散之憾;恰這時見桃枝兒穿戴了過來,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樣再與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獅子大開口,不給她終是不了,然而給了她,豈非要關店大吉?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覺喝多了幾杯,有些頭昏腦脹起來。

翠袖見她悶悶,笑問︰「舒老爺可要吃口煙?」

舒培雖不吃煙,卻想個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

于是翠袖引他自己屋里來,命小丫頭點起煙燈侍候著,舒培在煙榻上躺下來,頓覺頭沉身軟,昏昏睡去。

一時席散,封十四娘與翠袖上得樓來,將手去推舒培時,卻見他已經睡熟了,笑道︰「這可是怎麼好?要不叫他的家人來,背了去罷。」

翠袖說︰「不好。這大雪天里,頭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細跌了或是凍著了,反為不美。依我說,不如就叫他在外間隨便混一夜算了。他領了我們這點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賬來,也不好太那麼凜言正色的了。」

封十四娘听她說得有理,笑著點頭。

原來這煙花間里,不是相好客人,雖不作興留夜,然而外間留宿,也叫「干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這樣。」叫了小子上來,吩咐幾句,讓他去了,明早再來侍候。

小丫頭便過來鋪設被褥,夏煙湖卻走來說︰「翠袖姐姐這里不方便,崔老爺今夜雖不在這里,難保明早不來,若是不巧撞見,又要惹閑氣生了。」

封十四娘想了想說︰「也罷,那就是桃枝兒外間歇一宿吧。」

夏煙湖仍阻止說︰「也不好。已經睡熟了,又樓上樓下地折騰。況且他弟弟舒容的事還沒完,他心里正恨著桃枝兒呢,明天見了面,不知鬧出什麼故事來。不如就是我那里歇著吧,就在隔壁,也好騰挪。」

封十四娘說︰「只是你還是個清倌人,倒不忌諱?且也怕賴大帥不痛快。」

夏煙湖說︰「不妨。這里只我們娘兒幾個,只要不許他和崔老爺照面,誰又知道?總不見得我們自己人做耳報神去。且我那里等閑也沒有人打擾,反倒干淨穩妥。」

封十四娘說︰「說的也是,既這樣,就請舒老爺隔壁歇著吧。」又斥桃枝兒說︰「只顧偷懶,還不搭把手兒呢?」桃枝兒忙過來扶著,十四娘卻又罵︰「叫你收拾床褥去呢,只管撿輕省活計。」

夏煙湖忙說︰「她不曉得,還是我自己收拾吧,倒是請桃枝兒妹子幫著媽媽扶將軍過來便是。」于是夏煙湖過去,親自展平了繡金鳳凰展翅的絲棉被,鋪設停當,封十四娘和桃枝兒扶了舒培過來躺下,舒培腳下趔趄,口里支吾,半醒不醒的,一頭倒下便睡熟了。

封十四娘領了桃枝兒下樓去,夏煙湖自己擰了手巾來替舒培淨手淨臉,舒培迷迷糊糊,執了她的手問道︰「煙湖,你這到底為的什麼?」

夏煙湖將手巾捂著臉,半晌忽然開口問道︰「將軍還記得胡帥的家人麼?」

舒培半醒半醉,順口答道︰「怎不記得?胡大帥戰死之前,親口囑我務必保全夫人和小姐,我護著她們母女邊打邊逃,可到底還是走散了。後來我也曾派人四處打听,走遍了三山五省,最後卻只找到胡夫人的一座墓,碑上寫著女兒燕俠敬立。但是胡小姐本人,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了。我,我對不起大帥……」說罷長嘆數聲,流下淚來。

煙湖道︰「原來那胡小姐閨名叫做燕俠。」

舒培拭淚道︰「其實也不是她名字,胡小姐跟著大帥,也略學了一點武藝,曾說最佩服的便是那些燕趙俠士,所以替自己取名叫作燕俠。」

煙湖道︰「將軍好像很了解胡小姐?」

舒培含糊笑道︰「在兵營里,都傳說胡小姐長得天姿國色,但是總沒幾個人見過。她的故事,都是大家傳來傳去的,當兵的麼,不聊些閑話怎麼過日子呢?」

煙湖又問︰「將軍也沒見過?」

舒培道︰「見是見過,就是逃亡那次了,不過她母女為防萬一,用鍋底灰涂黑了面孔,我便是與胡小姐走個面對面,只怕也認不出,想要大海里撈針,談何容易啊?」

煙湖便也嘆息一聲,又問︰「那如果將軍找到小姐,又待怎樣?」

舒培道︰「她是大帥遺孤,是我半主。如果天可憐見,讓我尋到胡小姐,必竭我所有,奉養于她。」說著,酒勁重新涌上來,口齒漸漸含糊,重復睡去。

煙湖將手伸進被子里替他將中衣解了,然後坐在一旁,手托著腮,眼珠兒不錯地盯著看了半晌,眼圈兒由不得又層層地紅起來。抹了淚,咬一咬牙,掀起被子一角來,靜悄悄躺下來偎在身邊,半晌無語。

天蒙蒙亮時候,舒培覺得口渴,睜開眼來,忽然覺出身旁有人,吃驚坐起時,煙湖也已醒來,忙回身下床,端了水來喂給他喝。舒培且不接杯子,只望著煙湖問︰「怎麼昨天晚上,你……」咽了半句,改口問,「我怎麼在這里?」

煙湖忙跪下了,滴淚說道︰「煙湖說過願意侍奉將軍終生,無奈命薄埃小,不堪為配,只求一夜夫妻百日恩,將軍他日茶余夢醒,若能想起煙湖,煙湖死也瞑目。」

舒培雖然不懂,也不由得感動,忙挽起她說︰「賴福生已經擺了席請了酒,只等三台酒後,便要娶你,你怎麼……」

煙湖止住他說︰「現在不方便,他日你自然知曉。」

舒培見夏煙湖行動言語里總是透著一股子古怪,若說虛張聲勢,但她態度高貴,舉止清華,卻又不像,心下著實沉吟。煙湖也不再言語,只依偎著他,默默坐著。

天一點點地放亮了,床上寶藍色的緞子被面泛著湖水一樣的光,舒培和夏煙湖擁被坐著,听到窗外依稀雞鳴狗吠,遠遠踏霜而來,都覺心下滄桑,感慨無言。

又坐了一刻,舒培穿衣起來,說︰「昨晚唐突姑娘,明日必備金前來……」

不等說完,煙湖卻又止住,道︰「昨夜將軍酒醉,在我外間隨便歇得一宿,除我姐妹並無人知,將軍也不必懸于心上,以後大家見面,只當無事才好。」

舒培更加詫異,原本醒來見自己睡在煙花間,而夏煙湖又一旁相就,不由既愧且怒,悲恐難辨。愧在自己酒後無德,怒在不知覺竟走了弟弟的老路,也把一個惡當來上,悲在自己何等樣人,竟與賴福生同時做了煙湖恩客,豈非辜負胡帥?心中百感交集,正惟恐夏煙湖有何圈套陷阱,不料如今竟說不許他聲張,那是自動獻身的了。然一個妓女,俯就客人若不是為錢,必是囿于情義,痴心妄想要借他上岸的,但夏煙湖明明就要嫁與賴福生,並且已經明白拒絕他替她贖身,卻又不似為情,左右猜忖不透,心下反而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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