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食客越来越多,干扰心情的音量越来越大,她抬抬下巴对他道:“到外面来。”
他无所谓地跟在她身后,心里直纳闷:这女人真是善变,今天还没见过她的好脸色,不时以谴责的目光打量他,难道她以前节制有礼的样子是摆给正牌程士均看的?
“说!你到底是谁?”两人一到餐厅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问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请的家教,小表没告诉你吗?”
“家——教?要不要说是管家啊?”像个鹊巢鸠占的嫌疑犯还比较合理。悬疑电影看多了,想象力自动延伸,她对这仑男人始终没有好厌。
“胡小姐,骗了你我有什么好处?”他无奈地耸肩。
“你说勒?”
他懊恼地抹把脸。“真的嘛!其实说是陪读比较恰当,这么说你一定不相信,不过这就是事实。我退役后,白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晚上还兼差,一年前找到这个工作,用家教换免费食宿,刚开始也觉得奇怪,成太太对外开出的家教条件不太合常情,那样的房子坐落在那样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个钟头也住不起。后来才知道,成太太比谁都会算计,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佣辞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还兼家长签联络本。成先生长年在外头很少回来,成太太也不遑多让,晚上不到九点不会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课和居家安全都没了顾虑,简直是一举两得。
虽然偶尔我也嫌烦,毕竟我是男人啊,伺候个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学很累人的,不过在台北你也知道,租个房子半个月薪水也没了,那里离事务所近,只好就这样下去了,反正久了也习惯了。”
“然后呢?那对夫妇呢?为什么不见人影?”太离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轻易相信,她人生的墓志铭会不会再多添一项注脚——“可悲的傻瓜,死在诈骗集团手里?”
“跑了。”他耸耸肩。
“跑了?跑哪儿去?”
“成先生外头早有女人了,听说对方很有手段,帮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乐得待在那个家,瞒了太太好几年。成太太雇了征信社查得一清二楚,亲自上门大闹一番,坚决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来了,成太太一气之下也留张纸条离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胁成先生回头。我猜啊,双方都以为彼此绝不会丢下这个家不顾,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呐,谁知道都错估了对方,一个比一个狠,这栋大房子从此只剩下我和小表——对了,原本还有做饭的厨子,领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为什么不跑?”
“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说我也习惯那个地方了,那小表也算乖,不过是多买个便当,负担一些生活开销,差别不大。”
她托着腮,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难怪陈绍凡对这孩子切身的状况总是一知半解,反应和一般家长大相径庭。话说回来,凡事把自身感受摆第一的成氏夫妇也好不到哪儿去,只知把孩子当作牵绊对方的筹码,别说孩子的教育费,成氏夫妇恐怕连生活费也没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头,帮着献计,“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总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迁到对岸东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过她吗?做母亲的总会牵挂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领教的神情。“通过一次电话,她撂话说要让成士均一辈子后悔,电话就挂断了,手机没再通过,我猜号码也换了吧。”
简直是——任性到极点的两个成年人啊!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她顿时沉默,一脸黯淡,自顾自地往前走,陈绍凡赶上她,两人并肩走向直通儿童病房专属大楼。
“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
“……”
“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三个月后一定会有一方回来刺探军情,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眯着眼端详她,须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干嘛?”她无精打采。
“你不会……”尾音拉长,是质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这是个好问题,她倒是尚未思量过。这怪怪一家子的家务事未来是否该持续揽在身上?她、陈绍凡、成凯强,互不相干的三个个体,就算撒手不管,也没有人能义正辞严地谴责她,真正该负责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这个路人甲忧心忡忡是为哪桩?
她退后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楼层,白色灯光透出边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够强壮的生命体,明灭之际无人关注。她想起那张缺了两颗犬齿的笑容,两只膝盖霎时钝重起来,口袋里的手指碰触到塑料卡片的锐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来准备把刚借来的一笔钱转帐给陈绍凡当作修缮赔偿费的。
她试着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不断拉远她和大楼的距离,也拉远和男人之间的距离;男人凝望她,不出声,直到她的脚跟抵住了花圃围篱,结束了她的尝试。没有办法,她真的没办法再迈开步子,她虚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视碎石地面。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来,探看她低俯的脸。
“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烧了他们的浴室不是吗?”她试着挤出笑容。
他跟着咧嘴笑了,“是啊,在他们回来前不修好,我们就会吃上官司了。”
“听起来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们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会完成。
听起来像是个诚挚的邀请,其实两个人已莫名地月兑身不得。他们静静笑了一阵,又沉默了下来,她还不太适应他们的新关系,她是慢热型的女生。
“我——晚上还有兼差,临时找不到人顶替,可不可以请你……”
不必说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看他老是分身乏术、困倦不堪,也是逼不得已吧?
不好多问细节,她宽容地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联络。”
“谢谢你。”大手拍拍她的肩,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踩着踏实的步伐离开。
“喂!晚上小心一点。”她忍不住叮咛,半夜顶着混沌的脑袋开车不是好现象。
他没回头,高举右手挥一挥,算是听到了。
“胡茵茵,这是你最后一次管闲事了,听到没?”
她小声说给自己听,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
合上书本,她拉了张椅子端坐病床畔。睡了两个钟头的成凯强慢慢掀开眼皮,陌生的空间让他瞪着天花板好一阵,小小头颅转过来,熟悉的面庞近在咫尺,渐渐露出安心的笑容。
“醒了?我替你拍痰,医生说拍痰才会快快好起来。”手掌轻柔地摩挲孩子圆圆的额头,她将他扶坐起来,“真勇敢的小孩。”
这几天历经各种疗程,小男生连静脉注射也闷声不吭,柔顺地吃不医院供餐;话少了许多,多半安静地睁着乌溜大眼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每一次暂离病房,都要她再三保证回来的时间,依眷之情超乎她的想象。她明白这只是表像,小男生的乖巧根源于害怕,害怕身边的大人皆一去不返。
“爸爸呢?”说着就要撑起上半身,元气似乎充足了不少。
“别动啊!哪个爸爸?”她不假思索问。
小男生忽然安静了,心虚地瞟她一眼,回答的声音极小:“有胡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