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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第22页

作者:亦舒

昆生强自镇定,立刻找相熟医生对话。

家真犹自握着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家真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太重失常。

许家真交由医生照顾,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随法医进入实验室。

“昆生,许家英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赫昔逊,许家英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昆生走近。

第十一章

“第一枪在心脏部位,他穿着避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身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赫昔逊只是一个商人。”

法医哼一声,“你不是蓉岛人,你不明赫昔逊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赫昔逊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题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

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脚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赫昔逊。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你与家真,今晚随我一起乘私人飞机离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绝:“不,我们还有后事要办。”

“蓉岛不宜久留。”

“谢谢你。”

赫昔逊似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随从扶着离去。

法医轻轻说:“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问:“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逊,传说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换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门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见家英,黯然离开。

警方人员看见她便说:“许太太,方便说话吗?”

昆生点点头坐下。

她累得双肩倾垮,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警员斟一杯咖啡给她。“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昆生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弃枪拒收,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余岁。”

许家真也只得二十余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赫昔逊?”

“他只呼叫:替许家华复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顿觉晕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许家华复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许家华的亲兄弟许家英。

许家华在生,会怎样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面孔。

这时,警官忽然站立。

原来鸭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逊一般,身边跟着一群人,他扬起手叫他们推后。

昆生擦干泪水看着他。

他趋近,非常诚恳地说:“我至为抱歉。”

他们都那样说,肯定由衷,有感而发。

可是许家英不会回来。

昆生维持镇定,沉默无言。

“家真在何处?”

看护答:“他在病房休息。”

鸭都拿说:“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鸭都拿涵养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与昆生握手。

昆生看着他离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对着窗呆坐安乐椅上。

昆生走过去,用额角抵着他额角。

家真轻轻说:“昆生,看到那条河吗?”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丽江。”

“大哥与二哥时去划艇游泳,去不带我。”

“你还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确安全得多。”

家真静默了。

饼一会他彷徨地说:“我们怎么对爸妈讲?”

昆生镇定地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家真无言。

稍后他走到窗前,“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英俊爽朗,另一张是他初入大学,在校门口拍摄,穿毛领皮茄克,好看之极…”声音渐渐低下去。

昆生把他拥得紧紧。

“我说过用不回来,真后悔食言。”

“不是你的错。”

“昆生,我们走吧。”

“一定,家真,一定。”

年轻夫妻紧紧拥抱。

下飞机的时候,周家三口来接。

周阿姨握住家真双手,未语泪先流。

志强与志明也垂头不语。

周阿姨对昆生说:“我整日留在许家,真佩服你爸妈,极之哀伤中仍可维持尊严,我以做他们亲戚为荣。”

昆生不语。

有时,哀伤是发泄出来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来。

许太太握着家真双手,微微晃动,“家真回来了。”

家真答:“是我,妈妈,是我。”

“快淋浴休息,昆生,我盛碗绿豆汤给你解渴。”

案亲在书房听音乐,一切如常,一看就知道许氏夫妇还在逃避阶段,震央尚未抵达他们心中。

家真放下行李,“我回公司看看。”

昆生温言相劝,“换下衣服再去。”

真的,衬衫上全是血迹,已转为铁锈色。

他站到莲蓬头下,淋个干净。

他必需沾着,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满屋老小,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来。

他换上干净衣服出门。

在办公室沙发,他蜷缩如胎儿般盹着。

梦见鸭都拿递上勋章,“许家真代领。”

家真接过那枚华丽的金光闪闪的勋章,伸长手臂,用力掷出去,勋章直飞上半空,缓缓落下,咚一声没入丽江水中。

家真惊醒,一脸眼泪。

有人叫他:“许家真,你好。”

他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约两尺高的机械人。

家真低声答:“你好。”

“家真,我叫原振侠。”

“我们见过。”

“这是你的咖啡,少许牛女乃,两粒糖,正确?”

“谢谢你。”

“可要听音乐?”

“也好。”

轻轻的,如泣如诉,不知名的弗林明高吉他音乐自机械人身躯传出来。

家真聆听,“歌叫什么名字?”

机械人答:“‘我的吉他仍然轻轻饮泣’。”

“呵,这样好听歌名。”

“我陪你下棋如何?”

家真答:“我只想静一会儿。”

机械人说:“家真,你若叫我,我立刻应你。”

家真答:“谢谢你。”

机械人走开,周志强推门进来。

家真揉揉脸,“你又把它改良了。”

“我把你的弈棋装置放它身上。”

“你当心,版权已经出售。”

“家真,你不住把版权出让,不觉遗憾?”

“志强,电子新发明不同文学著作,近日学生仍拜读五百年前的莎士比亚,电子小玩意日新月异,我们今日的发明,他人日后也有同样结论,速速登记,卖者去也,继续研发更新主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说得对,请来看看上一季新产品。”

说明书倒出来一箩筐,白热化,一窝风往这项科技发展。

“这一行过几年势必盛极而衰,届时可考虑退休。”

志强很兴奋,“退休后我与志明更有时间发展机械人。”

家真愁眉百结中也不禁笑起来。

“家真,我很为许家难过。”

家真心如刀割。

“现在只盼望岁月能治愈你们伤口。”

家真垂头不语。

“我只见过家英哥一次,只觉他英姿飒飒,神采宛如猎鹰,男子应当如此俊朗,比起他,我似只小鸡,唉。”

家真抬起头来。

志强搓着手,“不讲了,我不擅安慰。”

“志强,幸亏有你这样好朋友。”

“家真你十分憔悴,回家休息吧。”

“公司拜托你们了。”

许家真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书房,背着门,对住长窗外的园子。

她轻轻对家珍说:“大使馆派人送来家华的勋章。”

“在哪里?”

“你爸拒收,说没这个人。”

家真愕然。

“终于由我出面签收,放在书桌上。”

小小一只盒子,像一件首饰。

打开一看,是一枚金光灿烂镶宝石星状徽章。

许家真盖上盒子,放进抽屉。

他会走到海边,挥动手臂,把勋章扔进大海吗,不,勋章不属于他,无论他有多么愤慨,他都不能擅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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