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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第18页

作者:亦舒

到过第三世界的人都知道,浸浴是一项奢侈。

林斯隔着浴帘与她聊天,熟不拘礼。

“我同容太太见面喝茶,她好似不打算回北美了。”

“叶落归根。”

“她说回到上海内心无比舒畅,再也不必请嘈吵粤语,一大班亲人聚旧结伴不愁寂寞。”

“母亲有无说起我?”

林斯点头,“语气钟爱,处处维护,只盼你高兴。”

“她确是慈母。”

但是没有亲生子女。

“她在学一种牌术,叫做挖花,我帮她把各种章法输人计算机做一个统计,希望可以找到必赢技巧。”

子翔笑了。

只有追求者才想得出这种讨好方法,子与女都不会如此费心思。

子翔与母亲通电话。

“子翔,”容太太说:“你几时回温埠帮我卖掉独立屋另置公寓当储物室。”

“我最不会做买卖工夫,不如叫子翊做。”

“你是建筑师,你有联络。”

子翔只得说:“我过两日回去看看。”

“听说地库爆水管,已经关了水掣。”

“呵,可是水管结冰?”

“也许是,麻烦透顶,去之而后快。”

“我尽量安排。”

子翔心情与从前完全不同,半年前她会反对出售祖屋,今日,不过代长辈卖出物业。

一切属于容家的财产与她无关。

子翔自浴室出来,拨了几个电话,嘱旧同事代为出售房子。

她感喟:“你看,跑来跑去,忙个不休,终于回到出身地去。”

“也很方便,不过通知银行把存款汇来汇去。”

林斯自厨房捧出一锅热鸡粥。

子翔喝了一口,只觉鲜美可口,这男人真多优点。

他忽然说:“子翔,我有稳定工作,丰富入息,愿一生照顾爱护你,且又见过家长,请接受我求婚。”

子翔张开嘴,又合拢。

“我十分认真,请你详细考虑,你可选择适合城市居住,我可申请调职,我也会转到大学工作。”

子翔微笑。

渐渐地泪盈于睫。

“你不必实时回复我。”

“你根本不了解我。”

“子翔,我与你均非英汉大字典,毋须背熟对方。”

“你好像在说天下所有结合都是盲婚。”

“不不,子翔,我认识你。”

子翔点头,“你是少数知道我身世的人。”

“我等你。”

子翔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面孔。

他低声提醒她:“容先生太太都喜欢我。”

这时子翔的电话响了。

是苏坤活找她:“子翔,与朋友一起出来吃饭,子翊六时在福运楼请客。”语气丝毫没有异样。

“子翊在股市尚有斩获?不简单。”

“他是高手,了不起。”

“准时见。”

子翔怅惘,倘若他稍微有一丝妒意,少少不快,都还有希望。

但是没有。

子翔找出花裙子穿上,想化个淡妆,发觉两盒粉底颜色都太浅,她皮肤已晒得黧黑,无奈只得略抹些胭脂,束上头发。

林斯在一边称赞:“已经很漂亮。”

“你应当见过不少真正美女。”

“所有真正美女与真具才华的人,都自觉平凡。”

他转一个弯继续称赞她。

子翔也很感动。

她搭上大披肩与他出门去。

容子翊与苏坤活已经坐着研究菜单。

看到子翔,他俩一起站起来。

子翔感喟,“噫,又回到资本主义富庶现代社会。”

一顿酒菜可吃饱整个孤儿院。

“小妹小时喜欢吃咕噜肉,怕鱼骨,看见龙虾吓得哭。”

苏坤活对林斯极之客气,他们闲闲谈到北美华人真正地位,工作上种族歧视问题,严肃中带诙谐苍凉意味,子翔听得入神。

林斯说:“我们是所谓『可见的少数族裔』,同欧洲移民不一样,一旦有事,目标明显。”

“一些犹太人改变姓氏,隐入社会,华裔在北美住了一百年,还是黄种人。”

子翊举杯,“赚多些绿背,中和色素。”

子翔侧一侧头,“家母说:光在他们这里花钱,不要与他们争饭碗,生活还是蛮写意的。”

三个男人都笑了,“离乡别井,就是为着找到更好饭碗。”

桌上摆满丰富菜肴,子翔吃了很多。

她真幸运,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来大吃大喝,她才不怕发福。

林斯试探问:“苏师兄下一站到哪里?”

“哪里有需要便应召到哪里。”

他不愿说出地名,大家也都不再提问。

饭后林斯建议去喝一杯,苏坤活笑说:“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往飞机场。”

子翔不说甚么,拉紧披肩,在凉风中与他话别。

他高大的身形坚毅地转头离去。

林斯手臂围看于翔肩膀,“咦,苏师兄自动弃权。”

子翔生气,“你再胡说我掌你嘴。”

“是是是,不敢造次。”

他们在马路散步。

“子翔,你可知四川在甚么地方?”

“蜀犬吠日,四川省面积与法国相若。”

“子翔,南昌市中学需要英文教师,你可愿意投入服务?我向你保证,学生全体朝气勃勃,勤奋好学,无人染发吸烟穿鼻环。”

子翔嗤一声笑出来。

“你那么喜欢孩子,又立志做义工,会得到工作上满足。”

“妈妈一直希望我教书。”

“有一名韦斯利大学女生在南昌任教三年,她叫王珊,美籍华人,到四川时一句中文也不懂,现在会讲流利普通话,她没把自己当志愿老师,她说是个交换学生。”

子翔点点头。

“我觉得这份工作适合你。”

第七章

(19)

子翔很幽默,“你是导师,我是学生,是我妈妈派你来?”

“容太太同我说,很担心你再去中东。”

“慈母多败儿,小时候,生气时我叫子栩BY,即败儿之意,那是否失败儿童?”

“即顽劣儿。”

“那时我们都不知自己是领养儿。”

“子翔,我还有私心,自杭州到南昌,不过数小时飞机航程。”

子翔考虑一会,“我可以跟你去看看。”

林斯很高兴。

他的瞳孔在兴奋之际会闪出一丝蓝光,比平时更似混血儿。

子翔轻轻说:“你们都对我真好。”

“因为你是一个好女子。”

“华人造字,所有坏字都用女字旁,可是到了好字,终于也不得不用女子拼成。”

“不是子女?”

“不,是女子。”

“不与你争。”

他们回到公寓,子翔读唐诗,林斯回复电邮。

电话铃响,子翔似有预感。

那边苏坤活一听见她声音便说:“林斯温文有礼,学问见识一流,在外交部前程远大,又懂得欣赏你。”

子翔微笑,“多谢你大力推荐。”

“我今晚前往菲律宾西市部巴拉湾。”

“让我拿地图出来。”

“子翔,珍重。”

“忽然婆妈地温情洋溢,何故?”

他低笑数声,挂上电话。

子翔打算稍迟去探访他。

林斯探过头来,“唐诗说些甚么?”

“月是故乡明。”

“说得真好,还有呢?”

“劝君莫借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全世界都没有更好的诗了。”

子翔放下诗篇抬起头打个呵欠。

她倒在自己床上睡熟。

林斯在小客厅睡沙发床。

大学时一个交游广阔的女同学请每位留宿的异性在睡袋上签名。

子翔见过那张睡袋,签名密密麻麻,蔚为奇观。

清晨,风劲,子翔醒转,不愿下床。

林斯端进咖啡,那香味像一缕魔术叫子翔微笑。

“真享福。”

林斯说:“我愿每天这样服侍你至终老。”

“真的包起洗熨煮?”

“是,如果不能亲手做,也会雇人代劳,绝对不用你操心。”

“呵,那我岂非成为废物?”

“时间可以用来做喜欢做的事。”

“四川是一个盆地,很难吃到海鲜,他们的名菜鱼香茄子里其实没有鱼,又嗜辣,吃了好去瘴气湿气,我爸说,抗战时爷爷曾带着他逃到四川,他染上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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