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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第16页

作者:亦舒

“是那著名的季候风吧。”

“时时豪雨成灾。”

“上天对这块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这里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习恩,你是罕见人类,你大可在都市内医伤风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为甚么不参加舞会饮宴,跑到这个有霍乱天花的国度来。”

“我想看多一点。”

习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毕我将离去。”

“我们不舍得你。”他的语气真挚。

“基金会将另外派人来。”

“上次来一位中年女士,大讲节育,没人上门。”

子翔失笑。

史习荣走过来,“说甚么有趣事?”

子翔连忙问:“昨日那女孩情况如何?”

习荣轻轻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气。

像一只流萤,朝生暮死。

“遭人烧伤,不知如何,挣扎到营地,十只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肤百分之七十受损。我们尽力抢救无效,照例报警。”

“为甚么遭害?”

“通常因为不听话,躲懒,逃跑。”

“凶手是谁?”

“家长、工头。”

“她叫甚么名字?”

“无名,她已不能说话。”

“她甚么年纪?”

“约十三四岁。”

子翔不再出声,过一会她说:“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来走到空地去。

她抬头看着天空,这时,乌云忽然涌到,隆隆雷声,大雨骤降,每一滴溅开都有手掌那么大,打在背脊上,觉得痛。

沙地很快转为深色,低洼处渍满水,像一个个小池塘,季候风来了。

史习荣打着伞出来,遮住子翔。

子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太过情绪化。”

“开始我也这样激动。”

“可是你没有走。”

“愤怒正是我留下的动力,一件事有两种看法,在大学里,我参加了观星会,一位同学说:『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怀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么会!我每次仰观星象,都赞叹惊异上帝天工。”

史习恩微笑,“正是。”

大雨倾盆,打得雨伞倾斜。

子翔连忙去查看工地。

只见工人对大雨视若无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汤鸡,子翔看着史习荣。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这时,子翔听到一种叫声,像孩子尖声唤同伴。

“那是甚么?”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争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头,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岭了。

晚上,她向母亲及岳琪报平安。

史习荣忽然带着陌生人进来。

那人穿军服,同子翔说:“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实时疏散,我特地来通知你,营地附近有游击队出没,外国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国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请即刻跟我往飞机场。”

习荣习恩两兄弟一齐说:“我送你。”

“但是——”

习恩说:“平房进度理想,我们会跟进,你放心,完工给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点点头。

子翔收拾杂物,把剩余物资留下。

史家兄弟刚想陪她上吉甫车,他们的父亲出来叫住:“习恩习荣,你们去哪里,有病人需要诊治。”

子翔连忙说:“不用送了。”

习恩已经上了车,无论如何不肯下来。

他像个赌气的小学生,眼睛看着别处。

比他大几岁的史习荣终于跳下吉甫车。

司机立刻开出军用吉甫车。

子翔讶异地问:“甚么一回事?”

习恩松一口气,“送你去飞机场。”

“你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与军方及游击队都是朋友,我们没有政治立场。”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浆,牛车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动。

司机好心,停下用绳索帮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时间。

子翔说:“这一来一回就一整天。”

史习恩不置可否。

“营地里有病人需要照顾。”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着他,“史医生好似不认同你这种看法。”

“他不代表我。”习恩的语气忽然生硬。

车子抵达火车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到了哈拉嗤飞机场再说。”

那样依依不舍,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无言。

身边有一个壮男陪着上路当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车或飞机上,子翔试图厌恶地推开半真半假的渴睡汉,有史习恩在身旁,她毋需檐心。

习恩问:“下一站你去哪里?”

子翔答:“先回家。”

“别忘记我们。”

“怎么会。”子翔拍拍他强壮肩膀。

火车轧轧开动。

“是习荣接你来,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点点头。

他忽然说:“前日我与习荣大吵一顿。”

子翔看着他,“为甚么?”

“为着去留问题。”

子翔讶异,“你们不是已经立志终身奉献给丛林吗?”

“父亲知道后,狠狠责骂,去留自由,不可伤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讲得对。”

“可是,世上只得一个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只觉歉意尴尬。

史习恩用手捧住头,“习荣先看见你,是,但我与你更投契。”

电光石火间,子翔忽然明白了,“我这次被调离营地,同游击队没有关系,与我工作表现亦不相干,可是?”

史习恩答:“对不起,子翔。”

“是史医生叫我走?”

他点头。

子翔啼笑皆非:“你们两兄弟真应好好检讨态度,还有,史医生应该征询我意见,闹事的又不是我,我真无辜。””

他们附近有个婴儿啼哭,子翔怕是她提高声音惊吓人家,故此气鼓鼓不出声。

饼一会她说:“史习恩,下一站你好下车了,不劳你送,营地有工作等着你。”

“子翔,我想问你一句话:习荣与我,你喜欢谁?”

子翔跳起来,“一个都不喜欢,你们是我工作伙伴,不涉男女私情,我一早有男朋友。””

史习恩愣住,他好像没想过,除出史氏兄弟,容子翔还可以喜欢别人。

(17)

火车停站,有人上车来,看见她叫:“子翔。”

原来是习恩的大哥习荣,不知怎地,他终于赶了上来。

子翔既好气又好笑,瞪着他俩,说不出话来。

习恩同习荣说:“子翔已悉一切。”

子翔答:“我的男朋友叫苏坤活,他此刻在刚果。”

习荣吃一惊,“你是苏大哥女友?”

习恩也说:“但是苏大哥身在土耳其,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赶往该处。”

“我们不知道你是苏大哥女友。”

“苏哥真幸运。”

兄弟俩黯然低头。

子翔教训他俩:“进行中一件工程叫你俩私心延误,我又被史医生当罪魁祸首,工作纪录蒙污,你俩该当何罪?”

习荣习恩不敢出声。

“幼稚!”

兄弟低下头。

“还不快回去工作?”

子翔忽然变成大姐般老气横秋,狠狠教训他俩。

“下次再派年轻女子到你处做义工,请改变态度。”

习恩静了片刻,忽然说:“我们营地常常有女客。”

习荣说:“不要再讲了,子翔完全正确,我同你这次的确大错特错,父母差点连我俩都调走。”

习恩答:“我只是想子翔知道,我们不是轻佻浪荡子。”

子翔说:“我明白。”

火车停了。

子翔揪起行李。

他们坚持送她到飞机场。

火车站有少年兜售纪念品,捧着盘子走近。

他出售水晶石装饰品,一串硕大紫水晶珠项链只卖十元美金。

类此饰物放在西方都会大公司灯火通明的饰柜内,当售百倍以上。

少年左右手拇指都只剩下一半,长年累月在打磨半宝石的时候,连指甲也磨光,从此他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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