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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第10页

作者:亦舒

看到檀中恕进来,便说:“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没关系,我不怪你,这里尚未习惯这种制度。”

“我一直以为做艺术必须不食人间烟火,越单纯越好。”

檀中恕笑笑不答。

勤勤说:“我太天真了。”

“年轻人过度老练就不可爱。”

勤勤取出笔。

“你注意到合同为期五年?”

“我看到。”

“这点最重要。”

勤勤笑,“在这五年内,我能否结婚生子?”

“假如你找得到时间的话,画廊绝对不敢干涉。”

勤勤提起笔,签下名去。

檀中恕唤来见证人与律师,一同签了名字。

秘书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槟酒,大家与勤勤握手道贺。

檀中恕一声不响,退了出去。

张小姐笑着与勤勤说:“大家自己人了,别怪我直率。”

勤勤的目光追着檀中恕的背影。

终于成为檀氏画廊的一分子,这里像煞一个秘密会所。

从此之后,苦乐自知。

勤勤放下香槟。

以后,画廊自会联络她。

勤勤拿起外套离开画廊。

罢才,她注意每一位女士的双足,都不是她所见过那双。

有人躲在幕后,不肯露面。

勤勤深觉自己傻气,人家为什么非出来见她不可。

第二天,她一早便接到张怀德的电话,张小姐的开场白是:“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勤勤不明白,我们?

“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慢着,”勤勤也不客气,“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稍后会告诉你。”对方依然和颜悦色。

“此刻不能说吗?”

“下个礼拜举行招待会,把你介绍出去,你说,是不是该置些衣服。”

啊,好,“给我三十分钟。”

一只棋子似,但,谁在下她,她又跟谁下,勤勤全然不知。

衣服的式样早就挑好,勤勤不过去试一试身,是那种手工精美、料子讲究的便服,简单大方,一个色系,正是勤勤平日所喜爱的灰蓝。

她没有异议,画廊的选择品味高超,勤勤自认不可能做得比专家更好。

张怀德甚至替她挑了只新手表。

勤勤问:“人们会注意这种细节吗?”

“但你看上去会整齐划一得多。”

第四章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着新衣回到家中,王妈几乎不认得她。

“唷,谁把你改造过了,这么斯文标致。”她笑着迎上来。改造!文太太出来一看,“是该这样打扮,那双破胶鞋早已发臭,谢天谢地,扔掉没有?”

澳造,说得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他们在改造她。

“这才似个大人,”王妈节节赞赏,“这样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变好,无所谓。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当制服穿也罢,便笑了起来。

母亲问:“工作几时开始?”

“他们说下星期举行记者招待会,让本市知道我。”

母亲点点头,“本来你父亲也打算栽培艺术家,办一个沙龙,叫聚星堂。”

勤勤的兴趣大增,“多么美丽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

“计划夭折,有什么好提,”母亲叹口气,“缺乏经费。”

勤勤无言。

“你别令檀氏失望。”母亲提醒她。

“我会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张怀德又来召她。

勤勤的强烈艺术家脾气,远远超过她的艺术修养,顿时觉得被骚扰,很有点不耐烦。

她说:“张小姐,你个停找我,我如何可以专心工作。”

张小姐在那边一怔,然后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应该做什么?”

“我们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来看看,一定喜欢。”

“房子?我同母亲住得好好的,我并不打算搬家。”

张怀德很温和地说:“勤勤,你几时听过与母亲同住的画家。”

“我就是。”

张怀德也不客气了,“你还未是画家,勤勤。”

勤勤泄气,“你们觉得我无形无格是不是?”

“稍微改变一下琐碎的习惯就已经很好。”张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们恐怕要连我的脑袋也换过。”

“绝不,”张怀德向她保证,“没有更美丽的头了。”

每一次她都来接她,不用勤勤费吹灰之力,但勤勤总有种被摆布的感觉。

像一切做文艺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极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够率意而为,不能逍遥恣意地过日子,即不是优质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楼去。

张怀德一见她便摇头,“人们会以为你怀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么知道这是孕妇裙?最舒服了。”

“快上楼去换过。”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讶异。

“从签约开始,我不愿意任何一个人看到你不修边幅的样子。”

她态度认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么做她决不罢休。

于是只得上楼去换制服。

勤勤让她在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张小姐赏罚分明,“好,”她称赞她,“配凉皮鞋再正确没有。”

勤勤忽然笑了,张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狈,听话有奖。

“我们走吧。”

车子驶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装修的老式别墅,三层楼不同人家,张小姐把勤勤带上顶楼,勤勤喜欢那个晒台,看下去,整个蔚蓝的海港就在眼前。

“这是你第一个家:画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丽。”

勤勤演的是画家成名史,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线条特别纯朴可爱。

地方宽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欢,这里像足是艺术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会喜欢,心情开朗才可以安心作画。”

“我不知如何偿还你们这些投资。”勤勤说的是真心话。

张怀德凝视她,“别担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从来没错。”

勤勤笑,“这一切,都转嫁在消费者身上吧?”

张怀德没有回答她。

勤勤已经发觉,对于不便作答的问题,张氏总是假装没听到。

这当然是个极妙好法,稍后,勤勤活学活用,青出于蓝。

“有人每天来替你收拾地方,要车的话,拨这个号码。”

“我几时搬进来?”

“今天。”

“你只给我三分钟考虑时间。”

“我知道你会喜欢。”

勤勤吁出一口气,“记者招待会呢,要不要预备?”

“专人明天会来替你排演。”

“排演?”

张怀德若无其事地说:“剧本早准备妥当,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过反复无常,公众不易接受,编定一套标准答案,贯彻始终,对你有益。”

“假话?”

张怀德笑了很久才停下来,“让我们说,是经过修饰的话。”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将来会明白我们的制度。”

文太太并不反对勤勤搬出去,女儿已经成年,今年不飞,明年还是要走。

王妈倒是非常扰攘,这也是意料中事,日长夜短,白天也不过只有勤勤同她说说笑笑,勤勤一走,她岂非寂寞不堪,每一个人都只为自身着想,求自己方便。

新旧两个家相距不过十分钟车程,檀氏不见得不让她回家,勤勤觉得并无大碍。

再客观地看看祖屋,勤勤发觉光线的确不足,近厨房一带,颇为油腻,王妈年老力衰,对卫生情况不甚注意。

窗帘沙发套子都旧得很了,手头方便的话都应该换一换,不论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维修改良更新,否则一下子便破破烂烂旧旧,要饭似的。

勤勤忽然觉得,即使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说假话,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点点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会跟着而来。

勤勤默然屈服。

这心理转折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可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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