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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37页

作者:亦舒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月兑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月兑史葛爵士住饼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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