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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一线光 第7页

作者:亦舒

“宁静路三号。一半做写字楼,一半做住宅。”

“你一个人住?”广泰问得很突兀。

“是,我打算专心写作。”

“你肯定是南区的宁静路,那一带都是半独立洋房。”

“是,由出版社替我租下来。”

“你不是搬进另一男人家中?”

便田微笑,“欢迎参观。”

便泰像是听见金星来客降落地球一样,“你,你不是欠租三月,遭人迫迁吗?”

“那已经过去了,”广田故意陈腔滥调,“路是人走出来的,社会终于肯欣赏努力诚恳的人,你也一样。”

对方沉默半晌。

便田说声再见,挂上电话。

李和全听见了,看着她摇摇头。

便田抗议,“什么?”

李和答:“真无聊,怎可炫耀,你努力是因为你喜欢努力,你写作是因为你喜欢写作,不是因为要做给别人看。切戒幼稚。”

便田忽然惭愧,“我原先只想与她保持联络。可是她那口气真叫我受不了。”

李和说:“太奇怪,你是一个那么苦干兼有才华的写作人,你的亲人却毫不认同,难道先知在本家真的一点也不吃香?”

便田说:“我以后都不再会与他们计较。”

“不过,你有心情计较琐事,可见情绪大好,我替你高兴。”

“李和,你真是个明白人。”

“我爱的人却觉得我不了解她。”

“李和,你失恋?”

“已有三年。”

“还没有过去?”

“再等三十年吧,要不五十年,一定会痊愈。”

“她为什么离去?”

“我没有钱。”

“多荒谬。”

“不,她是对的,现在她家有七名佣人司机供她使用,珠宝都购自哈利云斯顿。”

“她长得美?”

“一百尺以外都会看到她那双闪烁会说话的大眼睛。”

“李和,你比我更适合写小说。”

李和回过头来,“喂,没有时间闲谈,快赶工。”

第二天,那段启事又出现了。

“你可有与我相同的奇遇?我渴望与你一谈,为什么会有恩人无故救你我于水深火热?”

这时门铃一响,阿顺去开门,半晌汇报说.“王小姐,外头有一位周太太,说是你的表姐。”

可不就是广泰,她亲自踩上门来看个究竟。

一进门,只见一室光亮。大露台外的蓝天白云直映进室内,广泰讶异地睁大了眼。

早几日这广田还住在狗窝里,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便田已决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大方客气地招呼广泰。

“可以楼上楼下都参观一番吗?”

这时保母带绵绵上学。广泰看到孩子校服徽章上有国晶二字,她忍不住叫:“国晶?我家绣绣考了三次还考不上。”

司机同阿顺等保母一起出去。

“你有三个工人?两母女用三个人帮忙?”

便田也很内疚,的确太奢靡了,可是有了他们帮手,奇是奇在也没有太多时间空出来。

便田已懒得分辨。

“你父母知道你的奇遇没有?”

真的,广田怎么没想到这两个字:奇遇。

“我留了新电话号码。”

便田看看广泰吃完整碟蛋糕。

便泰身上有股她不自觉的汗酸气,广田知道不久之前,她也肯定拥有这种酸臭味。

一种低下层,经济情形不太好,劳动阶层的独有气息,势利的鼻子一闻就察觉。

便田叹口气。

“新书出版了送几本来看看,老实说,买是不会买的了,哪来闲钱买书。”

便泰忽然取饼案头一把剪刀,走到露台,不问自取,把露台上一盘白兰花的花蕾卡嚓卡嚓通通剪光,放进手袋占为已有。

“我走了。”

“我叫司机送你。”

便泰仍然不明白一个人的际遇怎可以在短短几日内起这样大的变化。

司机回来,广泰忽然吩咐:“先送我到超级市场买点东西,再接我女儿放学,然后,到补习老师处去。”

便田只是点头。

司机轻轻说.“王小姐,我另外叫车子接绵绵。”

偏偏这时李和来上班,今日他不知怎地穿了西装,手中拿一束黄色郁金香,十分英俊,又像足是广田的情侣。

便泰傻了眼。

送走了客人。李和问:“那是谁?”

便田答:“亲戚。”

李和完全明白:“每一家都有这样的人:看不起你直至你成才,然后憎恨你一辈子,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可是,他就是巴不得你不得好死。”

便田笑起来。

这时阿顺忽然惊叫:“白兰花都叫人剪光了,好好一把剪刀断了插在花盘里。”

便田只得摇头。

“我唤人再送两盘来。”

若不是曾经身受,编都编不出这种情节来。

这时李和税:“广田,请来看书样。”

便田的心像是要自胸膛里跃出。

真的,是真的有这本书,不是妄想,不是做梦。

只见李和打开公事包,取出一本精装硬皮书,美观防尘封面,打开,用金字熨若王广田三个字。

便田夙愿得偿,热泪盈眶。

“精装本用来做纪念,平装本也做得很好看,同时发行书签、笔盒、日记本子……广作宣传,吸引小朋友注意,又正商洽漫画版,可是,手头上只有两本原稿,大作家,请你连连动笔,否则无以为继。”

便田正用手掩脸,泪水自指缝迸出。

那本小小十多万字小说,忽然像黄金般重,她把书拥在胸前。

多年的梦想,真没想到能够实现。

一直以来,家人意外她躲懒,自我放纵,说什么热爱写作,实则逃避现实,今日证明她并非不学无术。

“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读者如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神仙也束手无策。”

便田吸进一口气,“是,我明白。”

稍后。司机回来了,面容憔悴,像是兜遍全城,苦不堪言。

他说:“下午叫我去接飞机。”

便田骇笑,“谁?”

“那位自称周太太的女士,说她小泵今日来度假需用车子,一连七日,叫我候命。”声音有点颤抖。

李和连忙说:“阿关不要害怕,到公司去拨一个司机给她用好了。”

“周太太指定要这部平治七座位。”

“公司有的是车。”

便田发呆。

厨房里阿顺悄悄同保母说:“幸亏我们不是替这位周女乃女乃打工。”

保母笑:“放心。可以辞工。”

“王小姐易商量。”

“真是什么都不嫌,是个有福之人,煮啥吃啥,赞不绝口。”

便田没听到有人这样欣赏她的性格。

她趁李和走开,拿起神秘启事又看了一遍。

她把第二本书自鞋盒取出整理妥当。

想丢掉鞋盒,却又恋恋。

她决定继续用这只破盒子。

门铃一响,有人送衣物来,大盒小盒这又是干什么?

李和抬起来头来,“晚上有一个发布会,招待记者。”

“我不去。”

李和温和的说:“有人肯以一条手臂交换这种机会。”

“我不懂说话。”

“不会讲不要讲,又不是非要你讲不可。”

打开盒子,只见一套半正式短裙晚装,淡苹果绿,小小荷叶边,十分姣俏,配一双尖头钉珠片高跟拖鞋,那珠片由鞋头的深绿渐渐变翠绿,然后终于回到同裙子一般的苹果绿,这种由深到浅的染色叫ombre,正为广田所喜。

李和过来看看,“很漂亮,一定是许姐挑选,她喜欢这种分层次颜色,说自下看过京剧中花旦穿的裙子排穗流苏上有这种染色后深深爱上。”

他们真懂情调。

“这种鞋子怎么舍得让它见天日。”

“那就在家里穿著永不出街好了。”

“我不出去。我怕见人。”

“那倒是不大好。”

“我无话可说。”

“广田,不用自卑。”

“没有这种事,我真不喜应酬。”

晚上,还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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